老屋门前的水泥地上,用六七块水泥栏板围起了唯一一块土地,在那块凸起的土地上,种有一棵柚子树。
小孩子的记忆很奇怪,我不记得几岁起记事,但在不同的年龄,有些画面挥之不去。现在我才发现,那些画面里都矗立着那棵看似可有可无的柚子树。
刚刚三年级的我,第一次用圆珠笔写字,郑重得仿佛舍弃铅笔就意味着自己长成了大人。我搬了一个高高的凳子和一个椅子,坐在老屋门内,认真地、一笔一画地抄写第一篇课文的生词。我不记得那个放学的傍晚家里的人都去哪了,或者说我并不在乎,那时候全世界好像只有门前的柚子树,在我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安静地守着我。在童年里不知多少个万物炽热的午后,衣服晾在柚子树下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不午睡的孩子在家门口玩着泥巴。柚子树枝繁叶茂,投下的阴影超出了门口那一方有限的水泥地板,树叶遮挡着太阳,提供给我们一块荫凉的地方。
但有些时候,它好像并不能保护我。我不记得到底有几个孩子在门前水泥地上玩耍,我只知道我站在柚子树下,头顶的树叶哗啦哗啦,紧接着一颗石头穿过重重叠叠的枝叶,闷闷地砸在我头上。或许那个孩子只是来找我弟弟的,他只是无聊地背对着柚子树扔了一颗石头,他只是无意又碰巧地砸到了我,但是没办法,他只能让我收获几个鸡蛋。虽然他们说没完全煮熟、还会流动的鸡蛋更有营养,但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份赔偿,现在想想,我可能当时也觉得嘴里的味道不如柚子的清香。小孩子还总喜欢荡秋千。晾衣服的那根树枝很低很软,我就爬上柚子树围栏,在另一边找了一个能悬起我并且我够得着的树枝。但奈何太粗的枝干我握不住,所以把目标换成了更细的,可没承想它让我结结实实地掉了下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可能是这棵柚子树一直看着我,所以才没让树枝砸我身上。
在被送回老家上学一直到现在的十几年光阴里,我并不知道它是何时被种下的,而在我所知道的岁月里,它十几年如一日地绿。那是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常青树的一个冬天,柚子树被白雪覆盖,也穿上了御寒的袄子。我站在树旁,扯了一下露出来的树叶,被承托着的雪块在树叶的抖动中滑落。老屋空地外破败的废墟上,其他树木草叶早已凋零,但我丝毫没有怀疑门前这棵柚子树的绿,就好像它本来就该这样生机勃勃地一直绿下去。即使爷爷去世后老屋被搬空,那块土地也渐渐失去生气,但它仍然守在那里。在后来很多个我看不见的日子里,门前的柚子树依然生在那里。
似乎没有确切的时间点,童年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落幕。长大后越来越少经过那块土地,但我知道柚子树依旧绿,只是树下支撑的木棍和枝叶间透过的大片阳光都在向我宣布它的老去,只剩它用一整个童年让我记住的柚子味一直浓厚。
小孩子哪懂什么芬芳,在不认识什么花的年纪闯入春天的我们,曾像蜜蜂一样闻着柚子花的味道想要尝尝花蜜。而柚子树最常见的无疑是柚子树叶,一年四季都有。我们曾把柚子叶大的那一部分摘掉,留下靠近树枝那端的、有点爱心形状的小叶片,在我们眼里,那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
作为秋季能收获果实的树,我们能品尝到的真正意义上的柚子味,当然来源于柚子,但于我而言,真正的柚子味来源于柚子被剥开时柚子皮溅出的汁液的味道。我总觉得有那么一个中秋,我们把凳子和椅子搬到了老屋那块水泥地上,旁边放上了月饼和柚子,身旁的树也和我们一起在夜里静静地晒月亮。很多年前过中秋村上的人们会用稻秆扎长龙,再在上面插满点燃的香,而我们会把剥柚子时先把头上的柚子皮切掉,再切成六、七瓣掏出柚子剩下的完整的柚子皮用线串起,绑在棍子上固定好,最后在里面放上点亮的蜡烛,跟在舞长龙的队伍最后面。那时村里还没有路灯,长龙上星星点点的红光和柚子灯散发的光亮都有点微弱,但月光下,黑夜里的路无比清晰。人们都说中秋的月亮像蛋黄,但后来我吃着摘下放到柚子皮变黄的柚子时,只觉得柚子皮的金黄酷似月光。
柚子花、柚子叶、柚子,甚至是柚子皮,都是柚子味的,它们共同来源于老屋门前的柚子树,所以它们都看过故乡的中秋月圆。我享受剥柚子时柚子皮散发出的清香,在我还没有吃到柚子时,鼻子先于嘴巴知道什么是柚子味。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柚子味,它的清香里带点苦涩,柚子皮的汁水溅落在掌心时,故乡的味道就这样简单地被紧紧握住。
在数不清的思念的意象里,月亮指代的是故乡。而走进我的记忆和印象,感官说我曾经拥有柚子味的月亮,在月光照耀下,脚下的土地同样是柚子味的故乡。
责任编辑:周伟
福州大学硕士生 周少婷(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