缶与鼎
吴昌硕雅好金石书画,交游的师友大都是同道中人。可是出身于士人家庭的他,也有入仕求得显扬的渴望。前半生,他都处在一种矛盾中。一边是他醉心的金石书画,一边是放不下的仕途功名,两条路线总在他的生活中交错。写到这里,香港某“天王”的歌声旋律不由飘到了脑海:“左手写他,右手写着爱。……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吴昌硕也长期萦绕着类似惶惑、苦恼的心绪。
1881年,38岁的吴昌硕写了一首《别芜园》,叹息道:“读书愧未成,好古竟何取?男儿好身手,何不拔剑舞?区区谋一饱,坐受众人辱。”将要步入不惑之年的他,觉得两头都没干好,心里憋屈啊。
1882年,39岁的吴昌硕经友人荐举为“佐贰”小吏,也就是县丞,他自嘲是“酸寒尉”。任伯年先后为他画了《饥看天图》《酸寒尉像》,此时的他职位低微,供人驱使,内心彷徨苦闷。他写诗道:“达官处堂皇,小吏走炎暑。束带趋辕门,三伏汗如雨。传呼乃敢入,心气先慑沮。问言见何事,欲答防龃龉。自知酸寒态,恐触大府怒。怵惕强支吾,垂手身佝偻……逐众强奔驰,低头让侪伍。如何反招妒,攻击剧刀弩。魑魅喜弄人,郁郁悲脏腑……”酸寒小吏那战战兢兢、进退失据的难堪情状,真是让人读之心酸。
做小吏很难堪,搞艺术靠刻印结交权贵,换钱贴补家用,也是传统的文人士大夫所不齿的。所以,他41岁时自称“印丐”,刻有“五湖印丐”“十里园丁,五湖印丐”等印章。42岁,还刻了一方“群众未悬”印,边款刻“功名未成,则群众未悬也。”这话出自《荀子·富国篇》。意思是说功业名望不能成就,人群就不会有等级差别。
1890年,吴昌硕结识了名士兼重臣吴大澂。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吴大澂作为湘军旧将北上督师御敌,当年8月,年过五旬的吴昌硕随军出征,这既是出于报国之心,不可否认他也想借机建立功名。他在诗中写道:“谢傅围棋终破贼,班超投笔敢论才”,把吴大澂誉为从容破敌的东晋谢安,而自比投笔从戎的班超。班超立功西域,宣威沙漠,是封了定远侯的呀。次年2月,继母杨氏病重急函催返,他乞假南归。而清军在此战中一败涂地,他的梦想再次破灭。之后吴昌硕用多年积蓄捐了个候补知县。1899年,吴昌硕经同乡丁葆元荐举,受任为江苏安东县令。可是,只干了一个月就辞官了。这个安东县,就是米芾曾经管过的涟水军,他到任后就寻访米芾遗迹。真正当上了主政一方的官员,他才发现,作为艺术家,自己和米芾有一比,复杂的官场事务他周旋不开,晚清腐败黑暗的吏治,也不是他能适应得了的。
他刻了两方印,一方是“一月安东令”,另一方是“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边款写道:“官田种秫不足求,归来三径松菊秋,吾早有语谢督邮”。
这大半生,他的理想在艺途和仕途间纠葛。现在抽身引退,也算如释重负了。我想,他心中纠葛的仕途和艺途,在普通人心目中,也就好比庙堂上鼎彝和低贱的瓦缶的区别吧?到底该追求哪一个?当官的有权有势,有钱有名,普通人肯定都会选择前者。就如同《聊斋志异·夜叉国》中那个中国人与夜叉国人的混血儿徐彪,生活在原始社会,心智还处于蒙昧状态,他问别人“何以为官?”当听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的解释后,立刻就“甚歆动”,流露出羡慕动心的神态来。而传统的文人士子,大都有济世安民的情怀,所以成了吴昌硕一直放不下的心结。
可是,鼑彝也不见得都是好的,瓦缶也自有瓦缶的妙处。
责任编辑:宋宝颖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