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还是山（随笔）

    我小的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有那么发达，动画片是要等到中午12点才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最火热的电脑游戏是植物大战僵尸和祖玛，那时候，就算晚上9点就会被妈妈揪着耳朵勒令睡觉，每天都还有大把时间不知道做些什么。

    自从发现爸爸妈妈会夸奖坐在凳子上读书的我，出于某种功利目的，和确实无事可做的无聊，我一直表现得像一个喜欢阅读的小孩儿，但是捧着书的我最喜欢看的是里面描述爆米花机运作的文章。家人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杂志，我挑带插画的部分看，最喜欢看的是杂志里的笑话和脑筋急转弯，看到食物配图就悄悄折个角，当成下次过家家的素材。

    上了小学，老师要求照着作文书写作文，作文书上写“我的同桌是爱干净的女孩子”，我照猫画虎写“我的同桌是爱吃东西的女孩子”，大大咧咧写上了我们俩上课一起偷吃东西的事，然后从此失去了上课偷吃东西的机会。从杨红樱到曹文轩，从包装精美的童话绘本到浅黄色纸张的期刊，我的注意力不在那些我认不全的方块字上，而是在插图和家长的表扬声里，只是偶尔会觉得油墨香闻起来似乎也不错。

    昏暗的下午，我缩在客厅的一角，囫囵吞枣地读着儿童注音版《西游记》，这是当时的我唯一能看进去的名著，还是因为每晚电视里同时播放动画版《西游记》。正看到孙猴子三打白骨精被冤枉那一节，咬牙切齿想着唐僧真是烦人，之前就老是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现在居然还污蔑功臣！

    突然一声训斥传来，“说了多少次别猫在暗处看书，坏眼！”

    我被妈妈拉着走出去，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斜斜照在墙上，夏天的晚风轻柔地吹过葡萄藤，蚂蚁在搬家，邻居的小狗撒欢般从门外跑过去。我揉了揉眼睛，把书放好，在微风吹拂、尚且天光大亮的傍晚接着看完了剩下的故事。晚上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梦到孙悟空一个筋斗翻过烟波荡荡的海平面，金箍棒荡平波涛，跟在唐僧后面去往西天取经，一步一个脚印，通向邈远的旅途终点。

    不知道做了多少这样的梦，我终于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开始看各种推荐书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狂人日记》……一切堆放在图书角的书都是我的阅读对象，我坐在四四方方的教室，却能感受到世界的广阔。

    无忧无虑的十几岁时光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离自由最近的时候，生活平淡却有秩序、忙碌却有生机。我喜欢在午休时读书，吃饱喝足，阳光正好，静悄悄地翻开书本，铅字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用黑白两色构建出无数个不同又绚丽的幻想世界。

    但那时的阅读是有严格限定意味的，阅读和全文背诵挂钩，和文言文重点字词解释挂钩，和70分的阅读理解以及60分的议论文写作挂钩。在这样的环境里，最浪漫的阅读素材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也不必说那短短的泥墙根，轻捷的云雀，单是种种我坐在教室里无法接触的新鲜空气、志怪传说，就有无限趣味。

    名著是唯一被允许的课外读物，但我童年的孙猴子也有了新名字，叫孙行者。是唐僧给他取的，因为看起来像个小头陀，便取了“头陀行者”中的俩字。我能看懂半白半文的西游记原文的时候，还暗笑小时候自己读书囫囵吞枣，只把孙悟空当成厉害的猴子，不知道石猴出世是受了“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也不知道悟空一名暗含“打破顽空须悟空”之意，只知道在猴子掏出金箍棒三打白骨精时拍手叫好。

    上了大学以后，手机的电子屏幕比厚重的纸质书籍更有吸引力，黑白印刷的铅字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可以更换护眼壁纸的电子书。

    在高铁上、在碎片时间里、在室友都睡着不能开灯的深夜中，发着光还能立马打开的手机是阅读的第一选择。纸质书籍固然有质感，可是太厚重了，不好携带，纸张翻过的窸窸窣窣声有时也显得烦人，我心中的天平向电子书倾斜。好景不长，系统显示我打开社交平台的时间远远超过阅读时间，我从北方小城走出来，一头扎进了缤纷多彩的网络世界，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网络世界没有边界，但大数据会让人看到同样的围墙。

    同质化的信息碎片和总是热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流行文化让我眼晕，放下手机的那一刻空虚随之到来。我开始怀念纯粹的阅读体验，于是不加挑选地在电子屏幕上阅读。

    我像不知饥饱的3岁小孩儿，见到精神食粮就要扑上去啃，读得太快又太杂，我甚至会记不清主人公的身份背景。比如马贡多的5个阿尔卡蒂奥，或者贾府那一大家子的亲戚关系，莫言笔下疯疯癫癫想要飞起来却坠落悬崖的女人和马尔克斯写下的穿上白衣服飞向天空的小姑娘形成互文，茶馆开在骆驼祥子的工作地，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敲响在冉·阿让离开教堂的路上，跋涉过山间的时候刚好路过默尔索母亲的葬礼。

    不去管这本书的中心思想，也不深究主人公的一句话到底表达了什么思想感情，更不在意背下来多少名言名句，只是胡乱读着，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看书的感受，囫囵吞枣4个字呼之欲出。

    只是现在距儿时的囫囵吞枣式读书已过了10余年，葡萄藤拆了，闷热的出租屋里没有小狗，也没有风，我在千万公里以外的南方城市，此刻又是黄昏，窗外的火烧云和儿时的景象大相径庭，又奇迹般相似。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孙悟空已从西天取经归来，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山头，身后是一群猴子猴孙。孙悟空大手一挥，前方出现云雾，笑着和后面叽叽喳喳的小猴子们说话：“此乃第一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小猴子们又惊又喜，伸手去摸，要看看那是不是真的云。只是云一落到手上就化成小水滴，惹得牙牙学语的小猴子又是一阵惊叫。

    孙悟空笑着继续施法，“此乃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云雾中显出金碧辉煌的大殿影像，仙娥弄琴，凤鸾腾空。小猴子看得痴了，有了些许灵智的猴子知道这是天庭景象，激动得无以复加。正要上前看个清楚，孙悟空一扬手，云雾消散，花果山显现出来，一道瀑布泉挂在山间，把山头从中间分为两半，烟霞霭霭，翠峰如簇——

    “最后一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责任编辑：周伟

华东理工大学学生 李梦涵（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