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吃什么?这是人类永恒的命题。无论你是躺在舒服的大床上在柔柔的晚风中入睡,还是蜷缩在阴冷的桥洞下被冰凉的露水惊醒,只要空空的胃开始搅动,胃的惆怅就会牵动着脑的忧郁,神经元搭上了史前人类的欲望:现代人,你明天,想吃什么?
明天吃什么,似乎蕴含着某种隐喻。日本作家太宰治在作品《晚年》中这样写道:“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川端康成说:“凌晨4点,看到海棠花未眠。”于是他喃喃自语:“要活下去。”活下去,想象着明日用何种美味填饱肚子,在世间继续孑孓独行。
世间酸甜苦辣,诸般滋味,各领其众。有人嗜甜,用蜜麻醉舌尖,忘却生之苦楚;有人喜辣,烧灼内心,融化人世坚冰;有人离不开咸,或许这最接近汗水的滋味;有人细细咀嚼自己一生的劳苦,咽下一世的辛酸。
吃,是人世间最接近于爱的方式。爱一个人,就要有勇气品味他完整的灵魂。辗转反侧,百般哀愁,亦是某种山珍海味。但吃是有选择的。尼采想做光热无穷的太阳,深爱着所有人。这是“超人”的要求。我等凡人,芸芸众生,思考“明天吃什么”,也是对食物的量,食物的质,品尝的环境等等精打细算,以求在有限的人生中寻得挚爱的滋味,恰如其分地补充生命中紧缺的养分。
我尤其爱吃,简直把它当作一项不可或缺的事业。旁人一日三餐只求饭饱,我却不然,一定要是自己最想吃,也是食物最值得一吃的部分。幼时到面包房买蛋挞,如若蛋挞上没有冒着热气,小小的我宁愿再等一炉——蛋挞,一定要刚出炉的才好吃呀。蛋液似乎还未完全凝固,被层层酥皮托着,晃晃悠悠,迸发出浓浓的蛋香、奶香……趁热咬上一大口,好烫!唇舌一惊,又舍不得吐掉。但相信我,接下来的每一口都不会比这一口更加令人惊艳。
来南京念书后,我只买整只的烤鸭,雷打不动,一定要拆作三吃。用小刀片下酥脆油亮的鸭皮,配上切丝的京葱,用扬州豆干裹了,蘸上浓厚的甜面酱,一口全部吞下,不给口腔留一丝空隙,使劲咀嚼,等待鸭的脆,葱的辣,豆干的香同时在唇齿间炸开。剩下的鸭肉撕作一条一条,齐齐码在刚出锅的大米饭上,摆上黄瓜丝和胡萝卜丝,浇上卤汁,拿只小勺仔细拌匀,直到每一粒米饭都裹满了酱汁。剔完肉的鸭架吊汤,用高压锅结结实实焖上半天,开锅后,汤色乳白。舀一碗汤,烫上两颗清爽脆透的小白菜,正好可解鸭肉饭的腻。
一只鸭,以这样的方式到我肚里走过这么一遭,才算是不枉“鸭生”。我有些自得地想。世间万味食材,于我,也只有一种最合适的吃法,正如一把锁也只有一把唯一适合它的钥匙,才能最精准地打开它内心的关窍。
南京是一座很美味的城市。如果说城市也有味道,那么南京一定是甜的。
位于神州大地东南角的她,是许多老饕心目中的梦想之地,比起步履匆匆的上海,南京更像是一只文火慢炖的鲜鲍;比起城市设计更偏功能性的北京,南京又像是一碗价格亲民的夜市小馄饨,充满嘈杂烟火气。初来南京,我真的想站在新街口最繁华的路口振臂高呼:南京,我真是来对了!古老的城市底座,繁华的基层商圈,无论是漫步在颐和路,还是刚爬下清凉山,总有那么一两家餐馆飘出的饭菜香气勾引得我食指大动。
短短一年,我吃过的餐厅已有近百家,其中也不乏让我回味无穷的,但终究,所有的餐厅我都只去过一次。人生时光短暂,有限的生命妄图刻印下缤纷的世间,多活一天,便多品尝一种新的味道,我大步向前迈着,将难忘之味抛在过去。
但近来,“明天吃什么”对我来说,竟也成了一大难题。吃过的美味越多,对下一道美食的要求就越挑剔。每周六,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坐在南京的某家餐馆里,对着某道菜皱眉。要是这道菜和上家餐厅的一样甜就好了,上上家餐厅的肉比这家更嫩……我忍不住在内心比较着。天底下最难满足的食客莫过于此了!这个食客心中有种独属于自己的味道,无辜的餐厅哪里知道她把唯一的钥匙藏在哪里了?我开始后悔没有记录下所有吃过的餐馆,也许那样我就能寻回记忆中那最适合我,最贴合我的胃的味道。
比食欲更浓重的是饥饿,比饥饿更难言的是渴望。一日三餐也许能治疗饥饿,却无法抑制渴望。我在渴望些什么?明天,我到底想吃什么?连我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感觉每日似有成千上万只虫豸啃咬着我的四肢百骸。我饥饿着,渴望着,但在我找到最想吃的生命之味以前,我什么也不想吃。每日用食堂的饭菜草草维持一下生命特征,晚上只囫囵吞几个小水果。舍友笑着问我是否在减肥,饿得厉害不厉害。我说,“我饿得想啃人”,然后和她们一起笑作一团。
有一年我放假回家,南京烈日当空,我却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小城——一个天空总是飘着雨丝的偏远县城。我拖着行李箱回到爷爷家,爷爷很欣喜,赶紧从冰箱里拿出切好的牛肉和凉碟招待我。我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该怎么说呢?如果这世界上有最难吃牛肉排行榜,这盘肉一定能排在前十。口感烂糟糟的,一进口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嚼劲,特有的肉香已经散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腐烂的味道,很明显是在冰箱里冻了太久。但我大口大口地吃着,一种奇异的饱腹感从胃里漫上心头。
这是我几个月前离家的那一天,我爷爷跑遍了菜市场,为我买的最贵的牛肉。爷爷舍不得自己吃,就这样放在冰箱里,仿佛只要这块肉好好地躺在冰箱里,生活就有个盼头,我就一定会按时归来,他就一定还有力气为我做这顿饭。
人间至味到底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对爷爷来说,牛肉一定就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在他为我讲述的故事里,他年幼时出去讨饭,险些饿死。饥饿中,有位卖牛肉的老人见他可怜,就切了一片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牛肉喂给他,此后他一生都把那一小块牛肉奉为人间至味。而对我来说,在我孤独的,既没有朋友相伴,也不讨父母喜爱的童年里,品尝爷爷的故事就是最大的乐事。饕餮贪婪,纵使食尽华山,饮尽东海,也难以饱足。然而世间终有一味,比东海还要汪洋无尽,那便是亲人的爱。如果可以,我仍愿做个孩子,躲在旧日光阴里,听爷爷咀嚼他的一生。可爷爷总说,人要前进。
好吧,前进。爷爷,你是对的。我们终将独自前进,直至生命的尽头,品尝死亡的甘美。但在抵达终点之前,我们还是要不断地被这个问题纠缠着:“明天吃什么?”明天……明天,你在等我回去吃牛肉,然后继续把过去的故事讲给我听,而我在期待着明天有新的滋味,新的故事,等待着我,我要勇敢地走过去,跑过去,奔向这纷繁的世界。
责任编辑:曹竞 王军利
南京审计大学学生 潘天菲(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