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气
写意画最重笔墨线条,所以人们说西画的基础是素描,国画的基础是书法。写意画在明清出现了八大山人、徐青藤、陈白阳、石涛等大家,个个风格鲜明,自成高峰,后来的人们承其余绪,也处在前辈的苑囿之下,很难超出他们的规范。清代金石之学大盛,书法界在阮元、包世臣等人的倡导下,许多人致力于金石鼎彝文字的临习,向远古寻求笔力滋养。吴昌硕认准了石鼓文这一条门径,达到纯熟境界,就如掌握了庖丁运刀之妙诀,在书法、篆刻、绘画中纵横捭阖,无往不利。
他不画山水,也甚少画人物,主攻大写意花鸟,将石鼓文遒逸的线条,化成写意花卉的藤蔓枝叶。生辣的力量蓬勃而出,他又继承了海派画家色线明快艳丽、对比强烈的画风,于是格调雄浑古艳,透出掩抑不住的深厚内力,人们称之为“金石气”。
清代的金农、赵之谦也擅金石之学,但他们的绘画中,金石气流露得并不像吴昌硕这样酣畅淋漓。正如他赠弟子王个簃的对联上所云,他的写意花卉是“食金石力,得草木心”。
吴昌硕说:“人家说我善于作画,其实我的书法比画好,人家说我擅长书法,其实我的金石更胜过书法。”他说的“金石”,不仅包括他对三代鼎彝、秦权汉碑等古物的研究,也包括他的篆刻之艺。他自称,“画与篆法可合并,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他酷爱画梅,说“是梅是篆了不问”,“山妻在旁忽赞叹,墨气脱手椎碑同。蝌蚪老苔隶枝干,能识者谁斯与邕。”“近人画梅,多师冬心(金农)、松壶(钱杜)。予与两家笔不相近,以作篆之法写之。”同样,他说自己画兰也是“临摹石鼓琅琊笔,戏为幽兰一写真。”
齐白石说:“余见缶庐六十岁前后画花卉,追海上任氏(任伯年)得名天下,后参赵氏(赵之谦)法,而用心过之。放开笔机,气势弥盛,横涂竖抹,鬼神莫之测,于是天下当叹服矣!”吴昌硕自谓:“作画时须凭一股气。”“苦铁画气不画形”。他以胸中充沛的郁勃之气,写出纯熟的篆籀线条,真是运斤如风,力透纸背。
他擅画葡萄、紫藤一类的藤蔓植物,藤蔓以大草笔意写出,这草书也融入了篆隶笔意,“强抱篆隶作狂草”。他画紫藤蟠曲的枝条,以中锋作大草,笔端似挟风雷,奔放洒脱,肆意挥洒,天机自放,酣畅淋漓之间,让人难以分辨是书还是画。那纡回盘旋的藤蔓宛然天成,枝干的疏密对比、起承转合无不精到自然。此时,他的笔下已经摆脱了形的羁绊,以线条的抽象之美,迈入“意”的超妙境界。他笔下的紫藤,往往题“珠光”或含有“珠光”二字。藤花以彩笔氤氲而成,即“水破色”,朵朵都是水灵灵、鲜嫩嫩的,真是闪烁着宝珠的璀璨之光。
启功在《忆齐白石先生》中写道:“齐先生最佩服吴昌硕先生,一次屋内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吴昌硕的小幅,画的是紫藤花。齐先生跨车胡同住宅的正房南边有一道屏风门,门外是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架紫藤,那时正在开花。先生指着墙上的画说:‘你看,哪里是他画的像葡萄藤(先生称紫藤为葡萄藤,大约是先生家乡的话),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呀!’”
吴昌硕以梅花凌寒开放的孤高品格自比,他写道“苦铁道人梅知己,对花写照是长技。”还曾治“梅花手段”印,边款道:“故鄣后山有老梅树四五株,横斜疏密,时饶逸韵,予尝于着花处觅其状,觉香风袭袭,从十指间出也。壬辰秋,缶。”他的咏梅诗道:“自笑春风笔底温,尚留清气满乾坤。何时结屋空山里,万树寒香独闭门。”“寒香风吹下东碧,山虚水深人绝迹。石壁矗天回千尺,梅花一枝和雪白。和羹调鼎非救饥,置身高处犹待时。冰心铁骨绝世姿,世间桃李安得知?”他笔下的梅花,以焦墨枯笔写苍劲的虬枝,以圆转的焦墨勾出花瓣,笔墨既老辣苍茫,又满是清逸之气。
他画牡丹、蟠桃之类表现福寿的题材,虽是为了市场需要,却能独辟蹊径,用秾丽的西洋红设色,艳而不俗,斑斓富丽。从前的文人画,忌讳用太多色彩,画家们深怕一用色就堕入艳俗的境地。海派画家为了投市场之好,向雅俗共赏的方向探索,开始注重设色,到了吴昌硕这里,更是加以发扬光大。他的彩墨花卉,既有明艳斑斓的美,也有斑驳如三代鼎彝的古韵,更有郁郁勃勃的生命力。可见中国画也不能以设色深浅论高下,关键看拿画笔那个人是谁,关键看他有怎样的内力修为。
责任编辑:宋宝颖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