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究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种上了麦子。
说句实话,这片土地不适合生长任何东西,怪石嶙峋,浮土飞扬,但是父亲铁了心要在这片土地上种麦子。家里人没有一个支持他,就连一向最惯着他的母亲,这一次也没有贸然答应。
得不到支持的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背着手,沉默地走到门外,晒着太阳,望着土地。
父亲已经70多岁了,和他同辈的叔叔有些已变成一捧薄薄的灰尘,只有父亲的身子依旧硬朗。这硬朗的身子忙忙碌碌了三四年,终于把这片土地稍微养出来些,至少,能种麦子了。
父亲直起腰杆儿,换上新买的汗衫,新的千层底,草帽在太阳下烨烨生辉。父亲上集去了,他挑了最好的麦种回来,像是伺候初生的婴儿一般精心地呵护。选种、播撒、就连浇水的频率,父亲都严格按照科学的方法来执行。肥料也是父亲自己沤的,小心翼翼地撒在麦苗根部。他像守塔人一样坐在麦田中,不让鸟雀伤害他的麦苗。
麦子在这般精心呵护下,抽条、结种了。望着这碧绿色迎风摇曳的麦穗儿,我们一家人突然就开始期待着麦香了。烙成馍也好,或是摊了煎饼,夹了带灶火气儿的山药蛋丝丝儿,要不然就是从那架吱吱作响的“饸饹床”上压几碗面条。
但父亲只是定定地看着麦穗,望着那一片碧绿色慢慢沉淀着阳光的色泽默不作声。
八月,麦子熟透了。父亲时时关注着天气,听到晴天,父亲皱着眉头;阴天,父亲沉默着;雨天,父亲的手不断揣摩着左手食指上的一块伤疤;当听到有大风时,父亲终于微微动容。
要刮风了,刮风后可能会下暴雨,母亲这时候给我们打电话,希望我们回家抢收麦子。父亲这几年的辛苦她看在眼里,麦子要是倒伏了,这心血就白费了。我们兄弟姊妹三个互相商量着,和单位请了假,匆匆往家里赶。母亲已经置办好了抢收麦子的工具,我们也严阵以待。
可父亲拦住了我们。“我不收它们,你们也别忙活了。”
可是为什么呢?他没向我们说明。只有母亲看着地里的麦子,沉默片刻,颤抖着嘴唇。我们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可也不想忤逆父亲,人越老越像个老小孩,父亲也是如此罢了。
于是在邻居奇怪的眼光下,我们几个儿女在家沉默着,徘徊着,而父亲终日看着天气。
有一天,起风了。先是微风,麦子微微晃动,随着风变大,麦子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父亲这时候激动起来,他推着轮椅上的母亲走到门外,注视着那一片麦田。风卷过,麦田一波接一波地颤动着,一波接一波地汹涌着,如同大海一般。母亲的眼眶红了,父亲雀跃着,开心地嚷嚷:“你听听,你快听听!这动静,像不像大海?”
母亲沉默着,许久才重重地点头,望着父亲笑了。
我们沉默着,自责着,懊恼甚至后悔着。母亲由于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好几年了。她刚出事那会儿,我们几个握着病床上母亲的手,问她有什么愿望,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她出院一定为她实现。
当初虚弱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分明颤抖着声音说道:“好想去看看大海,看看海浪,听听海浪声是什么样的。”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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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大学硕士生 杨铌(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