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3
余新燕趁着休息日回家拿东西,收拾好即刻便要出门办事,却着急找不到皮鞋。
“妈!你把我皮鞋放哪儿了?”
一刹那,她愣在了门口,感受着这句话在空气里扩散,扩散,最后被分解得无影无踪。近30年,余新燕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在意过这句话,似乎每一个字都值得鉴赏,写出长长的读后感。
她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抽纸,希望能有一张可爱的面纸安慰自己的情绪。可是盒子里空空的,不知何时用完,没有添纸。无奈,她只能用袖口擦眼泪。顺着眼泪落下的,还有袖口上的扣子。失去了扣子的衬衫袖口,就像一个欢快的小喇叭,肆无忌惮地绽放在那里,被解读成对余新燕无尽的嘲笑。
只能换一件衣服了。她匆匆回房间找衣服,却发现自己的衣柜里充满了烟味儿。只燃了三分之一的烟头横躺在衣柜里,如同错了韵的句子突兀而尴尬。烟头和泛黄的衣物纠缠在一起,她几乎能看到父亲丢入烟头时的随意:他的眉毛轻轻挑起,掌纹里填满污垢的大手拉上衣柜的门,最后若无其事地走出自己的房间。
在路过镜子时,余新燕崩溃的神色吓到了自己。
“爸!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就在学校住了几天,家里怎么成这样了?!”
父亲从房间里呼啦一声将门打开,用惯有的怯懦口吻回答:“这不是……我忙,没来得及……”
“你忙什么啊你?你整天能干多少正事?烟头能往我衣柜里丢吗?”
“那个……那是你大姨来拿东西,我……我还以为是你妈回来了,我就……”原来产生错觉的,不止余新燕一个人。出于和父亲少得可怜的情感共鸣,余新燕收敛了自己。父亲望着即将干涸的余新燕,反复地搓着手,漓漓拉拉又说了许多。
“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她的声音开始沙哑。
父亲见状,匆匆去阳台拿拖把。他带着讨好的神色翻动布满灰尘的阳台,走进洗手间摸这儿也不对,用那个也不行,不知怎么涮拖把。这套住了近20年的房子,他如此陌生,常规的生活用品找不到在什么位置。折腾了一会儿之后,他在客厅里勤勤恳恳地拖了起来。
很快,尿味在燥热的季节里发酵,散布在空气里混合着焦黄色的烟味儿挑衅余新燕的嗅觉。这股尿味在余新燕的情绪里积累着,层层叠叠击垮她的精神世界。父亲拖过的地方,残留着大片大片的污垢,在水渍的反射下更加显眼。父亲吭哧吭哧地拖地,就像学习方法始终错误的学生妄图提高成绩,无法持之以恒的同时还用短暂的奋斗感动自己。
“爸,你别拖了。”
“快好了,快好了。”
“别拖了!你闻不到这么难闻的味道吗?!”
“有吗?没有啊。”父亲嗅了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尴尬一笑。“你要求不要那么高嘛。”
“你在哪里涮的拖把?”余新燕转身进洗手间的时候,发现涮拖把的桶被倒扣在地上,明显是自己的手笔。
“就那个……那个卫生间啊。”
“卫生间哪里?”
“就……马桶里啊。马桶是干净的……啊!”
余新燕伸手夺过拖把塞进了桶里,水龙头廉价地输送,水逐渐从桶里溢出。翻开马桶盖,泛黄的污垢撞上眼睛,余新燕狠狠地摁下冲水按钮,接着将洁厕灵倒入半瓶。父亲跟在她身后,说了不少软话。
“你别在这碍事,要么回房间去,要么出去。”伴着哗哗的水声,余新燕的声音比平时更大。
父亲顿了顿,眉毛一横,放出话来:“你让我出去?你凭什么让我出去?!你看看你这样子,跟你死去的妈一个样!她是我老婆,我忍了她几十年,死了也就死了,你怎么也这样对我?!你也这样对我,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心里想说的太多,嘴却不知道选哪一句先出口,同样的意思父亲颠来倒去地复述。
余新燕瞪了父亲一眼,没有再说话。父亲像曾经反抗母亲一样,用同样的方式反抗自己。她知道,哪怕父亲说出这样的硬气话,也无法成为一个硬气的人。曾经财政大权在母亲手里,他害怕母亲。如今财政大权在自己手里,他同样害怕自己。
洗手间的镜子反射着父亲,他气愤的鼻子,跳动的胡须,紧锁的眉头,都在虚拟的世界里被消解。镜子里的余新燕面颊和鼻子都红彤彤的,眼睛很像母亲。近30年的时光在脸上留下了伤痕,繁忙的工作也让她添了几岁。
因为不喜欢母亲的脾性,余新燕读了多年的书修身养性,控制自己的情绪,温和地待人接物,最终还是免不了走入母亲的圈套,在情绪激愤的瞬间十分暴躁。母亲的生活习惯,母亲的语言方式,母亲的行为特点,都一点一点地种在余新燕的骨血里。她抚摸着自己额头上的痘痘,镜子里的母亲也抚摸自己的鱼尾纹。母亲在平行世界看着余新燕生长,为她输送颜料,为她采摘月亮上的露水让她失眠,为她点燃怒火,为她埋下悲剧的伏笔。母亲的死,是这一场潜伏暴露的开端。
余新燕想过,或许自己以后的婚姻状况会与父母如出一辙。每次想到这里,她都感到无穷无尽的恐慌。在遇到谁的时候,她一旦发现对方性格中的怯懦与暴躁,她便会迅速抽离。也正因如此,刘斌看她的眼神,让她毫不犹豫地投了否决票。
在两人见面后一段时间,父亲说刘斌结婚了。后来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父亲说刘斌离婚了。父亲说这些,仿佛庆幸女儿躲过了一场失败婚姻的腥风血雨。但余新燕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可能卷入这段苦难的岁月。因为她这一生,最不愿意成为母亲这样的女人,最不愿意嫁给父亲这样的男人。
手机突然响了。余新燕被告知错过了公开课现场确认的时间,被取消了决赛资格。她客气地回应,挂断之后手机意外滑入了水桶里。等捞起来的时候,屏幕闪烁了一下,现出了一家三口的合照,然后黑屏了。
余新燕放下拖把,坐在卫生间的防滑毯上无声落泪。生活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她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自从母亲死后,余新燕反复做着一个相似的梦。她走进自己的幼儿园,母亲在为苹果树浇水。母亲反复说着:“会长大的,会长大的。你别看它没长高,其实根已经扎到很深的地下了。”
……
苹果树的根系开始在余新燕的大脑里蔓延,碾压着她的认知,从幼年开始,这种碾压就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在余新燕的梦里,父亲和母亲相互拉扯,各自走向一个极端。而站在中间的她,哪一边都不愿意去,饱尝撕裂的痛苦。
4
这天中午,余新燕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您好,是余小姐吗?您母亲有东西遗落在医院里了,麻烦您过来取一下。真的很抱歉,我们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余新燕很快见到了护士长,送到她手里的是一个记事本。这是母亲用来记账的本子,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家中的一应开销都会记在本子上。除此之外,还会有简短的文字记录一些重要的事情。余新燕刚上初中那一年,无意中翻看了母亲的记事本,母亲为此责骂过她。再拿到这个本子,母亲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如今母亲不在了,余新燕不忍翻看。
下午没课,余新燕临时决定回家。她将本子扔在茶几上,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下就瘫坐在沙发上。父亲推开门的时候身上带着一些酒气,短袖衫的边缘已经因油渍而泛起了亮光。母亲的死,让父亲朝着母亲的反方向急速发展,他用邋遢和懒惰反抗着母亲多年的倾轧。
“爸,您能不能把衣服换换。”
“不脏……不脏啊。”
“这是什么?”父亲拿起茶几上的记事本,随便翻了翻。“你拿这个干吗?扔了……扔了。”
说着,父亲拿着本子往楼下走去。
余新燕腾地站起来,抢过本子,侧目对着父亲。“这是我妈的东西!你扔什么扔?”父亲的喉结上下滑行,嘴边的胡茬儿微微浮动,张了张嘴没说话。然后他晃晃荡荡地将上衣脱下扔在地上,自言自语几句进屋睡觉去了。
余新燕感到父亲的反常,翻开了母亲的记事本。本子没用几页,大概是从母亲住院开始一直记到去世前的一周。除去一些日常开销和医药费用,有一笔支出引起了余新燕的关注。
“4月21日,12万。”
这一笔开销数目大,并未写明原因。母亲在下笔的时候明显十分用力,纸张反面的凸起清晰可见。她的指尖抚摸凸起的部分,最细腻的神经细胞体会着母亲当时的情绪。余新燕仔细回想,自从母亲生病,因为自己忙于工作,医药费用都是父亲帮忙打理的。前前后后,自己给了母亲十余万元用于治病,其中包括贷款。这笔钱大约用尽不假,可是以母亲的性格自己不可能没有积蓄。那这笔钱去了哪里呢?
父亲一觉睡醒的时候,余新燕坐在沙发上发呆。见父亲进了客厅,余新燕冷冷地发问:“你现在清醒了吗?”
“嗯?啥意思啊闺女。”
“你还知道我是你闺女!我妈那12万块钱去哪儿了?你给我说清楚。”余新燕举起了手中的记事本,将清晰的数字指给父亲。
“就医药费啊……手术很贵的……”父亲捡起地上的外套,拿在手里摩挲了许多遍。
“你别骗我。虽然我工作忙,但我心里还是有数的,手术签字的也是我。我妈进医院以来绝对花不了那么多钱!”
“那是你妈自己攒的……我哪知道她花哪儿去了?”
“你不知道?她躺在病床上花的12万,难不成还是网购?”余新燕嘲讽地笑了一声。“爸,你从来骗不了人,你还是跟我说实话吧。”
“我……还账,我欠你表叔的。”
“你什么时候跟我表叔借的钱?”
“去年,他怕你妈死了我还不上,那天到医院来要的。”
“你借那么多钱干什么?”
“打麻将……我……”
“你那是赌!你知不知道那是赌!多大的麻将能让你借12万?!你说我跟我妈一个样,最起码我脑子清醒。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去年我妈已经开始生病了,你这样做是想让她死吗?”
余新燕将手里的记事本砸向父亲,双手的指节骨骼分明,母亲的影子在身后推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挥起拳头。父亲攥紧衣服,迈着节奏混乱的步子后退,嘟嘟囔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爸……我还没结婚呢,如果不是弹尽粮绝,我妈怎么舍得死。”
“闺女……我……我是真的受不了你妈,所以我才会出去玩的。我跟她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是不求上进,但她真那么好吗?”
“是。这么多年,你们为什么还要熬到现在?从我10岁左右开始,你们就无休止地争吵,后来变成她一味地骂你。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分开……”
“分开?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怎么长大……”
“完整?我们家真的完整吗?我现在想到你们吵架的场景我就头皮发麻!你们以为不离婚就是为我好吗?糟糕的婚姻还不如单亲家庭!”
“闺女……我……”父亲瞳仁里的星星摇摇欲坠。
她转身出门,父亲的呼唤宛如游丝,似有若无地延绵。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余新燕的脑海里冒出了这句话。想起父亲泛着泪花的双眼,满满的委屈让她心软。父亲这么多年的懒惰不堪,如黏稠的泥水浇筑着她的心灵,让她痛恨,只能用强势试图打破生活的围城。
母亲死之前,将家里债务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想必是希望自己与父亲好好生活。可是,眼前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麻烦,无一不与父亲有关。奋力飞翔本就不易,她对家庭唯一的期盼从来只是不拖自己的后腿,可是将自己从空中扯下的人,都是自己的血脉至亲。
热烈的阳光下,细密的汗珠很快爬上了她的额头。天气越来越炎热,小区门口的商贩热情地推销西瓜和饮料,总想多挣一点。马路上车辆穿行,大多是外地的货车,轰隆隆卷起一阵阵烟尘。每一个生命,都在为生活奔波。
余新燕立在路口,问自己何时才能不动声色地接受这一切。她灌了一口冰水,经过烈日的考验,心脏像一只熟过头的西瓜开始腐烂。
责任编辑:范雪 曹竞
高星雨(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