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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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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文学

马兰花开(小说)

南京师范大学学生 周桐羽(21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11月26日   01 版)

    一

    在浓重的夜色里,呜咽着的、嘶哑着喉咙吼叫着的列车,拖着沉重不堪的身体,挤入逼仄简陋的山村车站。苍白刺眼的车灯直直地捅进深夜的胸膛,浓稠的窒息感从伤口涌出来,冲开破碎的回忆,扼住旅人的咽喉,任谁都不敢高声言语。车顶的吊灯晕着昏黄的光圈,随着车轮碾压铁轨的吱嘎声四处摇动。扭曲变形、支离破碎的影子时隐时现,显得整节车厢死气沉沉又鬼影幢幢;车窗外淡青色的雾幛衬出寥寥几个乘客眼底的青影,车厢里弥散着收拾东西和刻意压低嗓音交流时的细碎声响。

    “我快到了。”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我对着电话那头低语。远方的声音透过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穿过崇山峻岭,卡顿着砸落在摇晃的火车车厢里,颇有些七零八落,破碎不堪,但丝毫不影响那粗粝的声音在车厢里突兀地回荡。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李浩东听起来像是重感冒未愈的样子,嘶哑着声音,声线里浓重的酒气即使是在如此破碎的信号下也几欲溢出。“老子就没见过飞出笼的鸟还自己往回跑的!”男人喃喃地骂着,不给我一点开口的机会。

    我不理会他,指腹摩挲着泛黄卷起的书角,书的封面上用毛笔勾勒出了一朵盛放着的花的轮廓。我让指尖顺着这轮廓缓缓游走,自语般地开口。

    “老二,我想他了。”

    像是被施了什么时光静止的魔咒,电话对面喋喋不休的男人戛然止住。

    良久沉默。

    二

    2003年8月,我第一次见到梁老师。那年我10岁。

    清矍的身影裹着一身黑色的旧雨衣,站在我家破旧的木门前,一手撑着门,一手放在额前挡着漫天飘飞的雨丝,身体微微向前倾斜,仿佛在和门里的人好声商量着些什么。当时的我跑出门去做什么的已经淡忘了,也许是替家里拾柴火遇上了雨,又抑或是贪玩跑到山里采花。我只记得当年的小女孩捏着一枝盛开的马兰花,站在不远处,透过如织的雨帘,望着那个陌生却亲切的身影。

    那个将改变她一生的人。

    那天的雨下得很密,朦朦胧胧间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没多久他就看到了我,当年那小小的我。他朝我走过来,半蹲在我面前。

    “招娣,你想读书吗?”

    我不知道在我来之前他已经在雨里走了多久,又站了多久。我只记得当时他的鬓角湿哒哒地贴在额前,雨水从他的下巴上滴落到泥土里。

    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明白,现在想来,当时阿奶大抵是不愿让我上学的,所以才会把他堵在门口,所以才有那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努力撑着门不让阿奶把一个山村女孩的未来关上。

    那天我看着他明净的笑靥,向来没走进过教室的我竟然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接着便是一连几日都能看见梁老师大清早就站在我们家狭小的院子里,笑容干净又纯粹。他一边笨手笨脚地帮阿奶干着活,一边絮絮叨叨地和阿奶说着什么。渐渐地,阿奶好像被他说动了,她抬起满是皱褶的苍老的脸庞,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良久不语。

    许久,阿奶叹了一口气,“招娣,你要好好念书呀。”

    我记得那天梁老师高兴地像小孩子一样,他对我伸出手,说要带我去看看学校,看看教室。他的大手包裹着我的小手,很有力,很安心。

    9月1日,开学日,一间小小的教室里有7个新学生,有大有小,有高有矮,站成一排参差不齐。只有我一个女孩。

    后来,我才知道,其中半数都是梁老师一家一家劝说来的。

    那崎岖不平的陡峭山路,那几日漫天飘飞的雨丝,我不敢想象他一个从未走过山路的城市大学生是怎样裹着旧雨衣,一个人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敲响一扇一又一扇房门,从曙光熹微到漫天星辉。

    踽踽独行。

    三

    我抱膝坐在一方小小的石碑前,坟头的青草已蓊郁如盖,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却还是当年清瘦的模样,只不过当年的小女孩如今早已长大,而当年在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老师如今看上去,却只是青涩少年的模样。

    远方的天际隐隐有雷声滚过,苍白的闪电撕碎层云,我却熟视无睹。掏出那被时光雕刻上痕迹却仍旧整洁干净的本子,翻开封面,泛黄的扉页上用蝇头小楷写了4个字:“日记 梁冰”

    不知怎的我的鼻头突然一酸,眼前蓦地模糊了。我仰起头,等从远方扑面而来的山风吹干了我的泪意,又低下头去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

    2005年3月8日

    今天李家老二又没有来,放学以后要去他家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2005年3月17日

    晴空万里。今天很开心,几个孩子都来上课了,我努力多给他们讲一些知识,希望这能改变他们的未来。用我们的爱心和努力改变山村孩子的命运,这不就是我们支教志愿者的初衷吗,希望我能让更多的孩子生活得更好……

    雷声暗涌。天色一下子就暗下来了,时间尚未到傍晚,而堆叠着的乌云遮蔽着阳光,倒显得夜幕已经早早地降临了。

    我继续读下去。

    2005年5月6日

    早上来学校的路上看到山上的马兰花开了,蓝格茵茵的。我越来越喜欢马兰花了,崖壁上也能开得热烈,希望我和这些孩子都能像这花儿一样顽强而灿烂地生活。小招娣也最喜欢马兰花了,下次要记得给她摘一些。

    2005年6月18日

    这几天一直下大雨,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雨呢,这几天放学我得把几个孩子送回家去,尤其是李家老二,调皮得很,一个人回去又不知道钻到哪里去玩了。下这么大雨,他们一个人走山路,我不放心……

    熟悉的字迹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仿佛一只巨手攀上我的小腹,阴影一寸一寸挪上去,搅动我的胃肠,盘踞我的胸腔,塞满我的肺腑,攥住我的心脏。我喘不上气来,眼泪像开了闸门一样倾泻而出,掉在空白的书页上,与此同时我感到雨是砸下来一般。

    我匆忙把梁老师的日记塞进外套。

    身后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你是傻子吧周兰,下雨呢,连伞都不带一把。”李浩东粗粝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来。听说我回来支教,他连夜坐着火车赶了回来。

    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是他撑起的伞。

    2005年6月20日,梁老师在护送李老二回家的路上遭遇大暴雨,失足跌下山崖,不幸离世,年仅24岁。

    夜里11点,四处寻找的乡邻们在一处陡峭的山路边上找到了瘫软在地上的李老二。他完完全全是被吓傻了,脸色惨白,额头擦掉了一块皮,褐红色的血迹和着泥水顺脸颊流下来又干在了脸上,破旧的衣服上满是泥泞,左脸上也蹭上了一大块污泥,左边的手肘上有很深的一道划痕,还在泪泪流着血。他浑身颤抖着,不管问什么,只是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

    “梁老师呢?梁老师人呢!”我几乎是扑倒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领哭喊着的,周围的大人想把我拖开,但我死死地抓住李老二的衣角,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李老二这时才有了点反应,颤巍巍地抬起左手,指着山崖之下直哆嗦。

    那天梁老师送我们回去,李老二家离得最远,得翻过两个山头,又是大雨,走到半路的时候天色都黑下去了,唯独一处陡崖上马兰花开得正好,如同黑夜里的星光一般。也正巧是这时雨小了一些,李老二便要摘了那簇马兰明日送给我,梁老师怕危险不给他去,李老二没听,自顾自地便往那崖壁上攀。谁料到大雨把岩壁冲的松软,他正斜着身子去够那花束,忽地脚下石头一松,便控制不了地往下坠。千钧一发间梁老师抓住藤蔓探出身子一把拽住了他,把他推到安全的山路上,但藤蔓撑不住重量断掉了,梁老师像是从山上掉落的一颗小石子一样,消失在望不见底的山谷里。

    等到后半夜人们从山谷中找到梁老师时,他年轻的脸庞还是那样的温柔,只不过被污血和泥垢遮住了,但他的大手不再有温度了。那颗青春洋溢的心脏,永远地,永远地,沉睡在山村的这个夜晚。

    李老二再也没来过学校,几年后离开山村去城市打工,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李浩东。而我留了下来,继续跟着山村里原来的老教师学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从地上站起来,弯腰在墓碑上挂了一串马兰花编的花圈。

    “走吧。”我对李浩东说。

    这个一米八七,素来以硬汉自称的男人看了一眼墓碑,看了一眼花圈,又看了一眼我,猝然转过脸去,一言不发。

    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晶莹。

    姑且当作是雨打在睫毛上了吧。

    四

    “苏老师,我们家就是个小丫头,识不识字有什么两样的。”女人在水池边敲敲打打,洗洗涮涮,把湿淋淋的双手往身上擦了擦,直起腰来对苏晴说。

    苏晴,我的大学挚友,是个热情而又温柔的浙江姑娘,这次我们大学生西部志愿者来山村支教,她是主要的团队负责人之一。

    “大娘,您不能这么想啊。您看看,我们不也是女的吗?读了书,受了教育,女孩子一点也不会比男生差的。”苏晴跟在女人身旁,一边搭手帮忙做着家务,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这家里有个8岁的女孩子,还没上过学,苏晴已经一连几天来劝女孩的阿娘让女孩去读书,可成效并不显著,今日便叫我与她一同来。

    “三大娘,您还记得我吗?”我对着女人说。

    女人盯着我看了好一阵。

    “你?你是?唉,你,你是小招娣吧,这么多年不见了,三大娘可都认不出你了。”

    是啊,这么多年了。

    梁老师离开的第3年,我的阿奶去世了。城里打工的阿爹阿娘带着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弟弟,回来操持了阿奶的葬礼后,给我留下一笔钱就又回去了。他们本就不喜欢我是个女孩,又是从小便分隔两地,谈不上什么感情,如今又有了弟弟,自然鲜少过问我的生活。

    阿奶去世4年后,我拿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成了山村里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女娃。于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坐上那吱呀乱叫的火车,携着邻家大娘给我准备的包裹,懵懂而惶恐地走进城市,走进人生的一段全新旅程。

    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我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名字,周兰。梁老师说,我们山村的孩子就像山崖上开的马兰花一样,即使是贫瘠的土壤,坚硬的岩石,也阻挡不了我们发芽,扎根,开花。

    “小招娣,你一定会走出去的。”记忆里的他弯着腰,摸着我的脑袋笑道,阳光从他背后倾倒下来,给他镶上一层金色的轮廓。我感觉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3年后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没有去找我的父母和弟弟,我去找了李浩东。他现在混得还蛮不错,在一处工地上做个小工头。看到我的时候他显然吃了一惊,听我说被大学录取后高兴地不得了,然后手忙脚乱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去“下馆子”,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上给我倒饮料时洒了一桌子,骂骂咧咧地收拾着。我看着他面红耳赤,手忙脚乱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他也摸着后脑勺冲着我傻笑。

    我就这样走进了大学。在大学里我读书、学习,但我没有一刻不想起梁老师的,想起他在同样的年华里走进贫穷落后的我的家乡,用自己年轻的生命,给一个个山村孩子带来了知识和温暖,给一个个山村女孩的未来带来了光亮。

    2020年,我毅然决然参与大学生西部志愿者的长期山村支教,时隔8年,再一次,回到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三大娘,你看这几年,咱们山村上学的女娃可还少了?我可是您看着长大的,我不也读书识字走出去了吗?三丫头这么聪明,说不定就能上高中,上大学呢!”我把8岁的小女孩拢在怀里,“再说了,三丫头交给我您还不放心吗?家里要是有啥活忙不过来,等我下课来帮您。”看着女人有些松动的面容,苏晴蹲下来笑着问三丫头。

    “妹妹,你想读书吗?”

    她蹲下来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梁老师。

    臂弯里的女孩看了一眼阿娘,又看了一眼苏晴,怯生生地点了头。

    三大娘最终还是点了头。

    我和苏晴离开三大娘家,继续往另一家赶。我沉默着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此时正是6月,漫山遍野,马兰开得正盛,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在阳光的点缀下显得格外热烈、干净,而又顽强。

    一如当年他的模样。

    2020年9月1日,我们有了24个新学生。

    五

    2023年6月,支教团为期3年的山村支教即将结束,归程的火车票,夹在我的日记本里。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用我们送给他们的彩色蜡笔,在我日记的最后一页偷偷画了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马兰。

    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甚是好看。

    这是最后一节课了。

    “老师,老师。”是三丫头的声音,我回头,“你们能不能别走。”泪水在女孩眼里打转。“是啊,是啊,老师,你们能不能留下来。”教室里的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叫嚷着,几个女孩跑上来抱住了我们支教团的几个老师,还有几个男孩也拉着我们的衣角,不让我们离开。

    支教团里的几个女老师低下头悄悄地用袖子揩掉眼泪,几个男老师也红了眼眶,把孩子们抱在怀里沉默着不说话。

    “我答应你们,我会回来的。”我蹲下来,认真地对三丫头说,“我一定会的。”

    昨天李浩东来找我,我们支教团的宣传文稿已经在多家报纸和公众号上登出,小山村的闭塞和贫穷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梁老师多年前的支教故事也被重新翻出来。政府已经批准了相应的拨款,几家公司也有意愿资助山村经济发展。山里的乡邻们自愿捐款,首先便是要给山村修建一所新的学校。

    这一天我们兴致很高,扯东扯西,谈天说地。李浩东问了许多关于我的事情,却唯独没问我未来的计划。

    因为他知道我会回来的。

    就像我知道他不会再离开一样。

    坐在火车的车厢里,感受着火车开始移动时的晃动,看着熟悉的山林开始一点点落在身后,忽然听到身边苏晴的惊呼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郁郁苍苍的大山,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了。

    山村的乡民和孩子站在靠近铁轨的山崖上,冲我们用劲地挥着手。我们挤在车窗边,也冲他们挥舞着手臂。直到火车呼啸而过,乡民和孩子们渐渐变成我们视野里的一个又一个小黑点,再一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苍茫连绵的群山。

    还有漫山遍野怒放着的马兰花。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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