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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岁月那头(散文) 刘应平(28岁)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2025-06-17  07版)

  周五放学,学校大门总是围满一片佝偻的身影。

  他们紧紧抓着栏杆,花白的脑袋像墙根顽强生长的野草,殷切地探进铁门的缝隙。当一团团小身影像归林的鸟儿从校内冲出,一头扎进怀里,他们瞬间笑容满面。

  每次看到此景,我都会忽地糊了双眼。

  大概记得,我也曾有一个疼我爱我的外婆。

  一到枣儿成熟的季节,外婆就背着背篓出现在我家门口,对我和妹妹说:“平儿,带妹妹来吃口外婆刚摘的青枣,甜不甜?”

  我叫平,我表哥也叫平,外婆喊得格外温柔,仿佛听出不存在于西南边境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里的儿化音。我掀开背篓上的蓝布,挑几颗熟透得暗红的枣塞进嘴里。一咬,甜丝丝的味道就迸发出来,从牙尖溅到牙根再铺满整个口腔,而后紧随着外婆暖洋洋的呼唤声,一路沁到人心尖儿。

  家乡人栽的果树不多,枣树和桃树更少。外婆家恰好有一两棵。

  9岁那年,父母出远门,跑到昆明成板厂做工,外婆三天两头背着背篓来看望我们。那背篓里边指定装满果子或谷物。

  春天里,最早成熟的一批苞谷长出来,外婆便从背篓中揪出一个个硕大的苞谷,麻利地把那一件件翠绿外衣剥个精光。等苞谷露出饱满鲜黄的果粒,她用手握住苞谷的两头,眨眼间连掰断好几个,一把扔进煮开后沥过一道水的大米上蒸着;也有些留整个的,被丢进红彤彤的火炭里炙烤。一熟,空气里都能闻出糯糯的香味,管叫我们尝鲜又吃饱。

  夏天到来,背篓装满屁尖儿红彤彤的桃子和嫩绿脆口的黄瓜。第一次吃桃子,过于兴奋的我毫无防备地抓来就啃,被桃子毛扎了一嘴。完了,沾满桃子毛的手还在身上到处乱摸。没一会儿,我全身瘙痒起来。使劲挠,挠红一大片,还是不停地痒,像被蚂蚁叮咬,疼痒难耐使我委屈得又哭又闹。后来,外婆再带桃子来,就已经全用清水洗过上面细细的绒毛了。黄瓜是个稀罕物,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记得我和小伙伴为吃上一两个黄瓜,不时到最远的地方放牛。那里接近瑶族的村寨,年年栽有黄瓜。一到地儿,大伙心照不宣地跑进苞谷地的青纱帐,以最快速度搜寻并摘下黄瓜,又一溜烟儿跑掉。

  外婆常带来两种黄瓜。一种状若圆球,果皮呈金黄色或者褐色。这种黄瓜一般皮很硬,不能直接食用,要用刀削,削成一片片拌进酸糟辣子,酸辣开胃又去火,能叫人一口气吃掉两三碗凉白水泡冷饭。另一种状似椭圆,尾部微翘,果皮呈微微泛白的青色或绿色。这种黄瓜可以直接连皮一起咬,清脆爽口,清香中带着丝丝鲜甜。

  秋天,背篓里除了青枣,还装着石榴,以及软烂了的红柿子和用水泡得脆生生的青柿子。我家老屋侧面躺着一座山,山腰上是有几棵属于我家的柿子树的。爸妈不在,外婆知道我们打不下柿子,所以把自己摘下后放在稻草堆里捂熟了的柿子,以及沉进水缸里泡透了的柿子,分出不少带到我家。看着我美滋滋地吃柿子,外婆每次都欣慰地笑着。不过,她总挂念我家还挂在树枝上的柿子,觉得浪费过于可惜。于是她专挑好天气,从山涧的小路爬到对面山坡的柿子树下,用竹竿奋力打下一个个躲在叶丛里的高高在上的柿子。回到家,又马不停蹄地用清水洗净,放进缸里加水泡制。

  冬天,外婆的背篓里确实装不了什么,可我隐约觉得它装着什么……

  外婆来我家是我期待的事,去外婆家更是我由衷盼望的事。

  去外婆家的路,我早早跟着妈妈走熟了。

  路不近却不难走,只是每次途经其中一个山涧,我老是提心吊胆。那里阴暗幽深,茂密的树木严丝合缝地挡住所有阳光,杂草间的几堆矮坟凝视着每一个过客。为此,我们专在白天赶路。但无论何时,那山涧都像一处禁地,一有人走进,它顷刻间以呜咽着渗满每一处角落的山风显现恐怖。我试图躲进妈妈的腰间,婆娑树影却巧妙地漏过妈妈的臂弯对我张牙舞爪,后来我便一言不发只顾着埋头走路,盼着一脚跨到外婆家的村口。

  头几次到外婆家,外婆喜欢拉我到后院去。后院用土坯墙围住,墙边栽着几棵矮小的树。外婆告诉我,那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枣树。我瞪大眼睛打量着它们。几棵枣树很小巧,多数长得和大人一般高,凑在一起像一丛灌木。我一时间想不明白,它纤细的枝叶那样孱弱,竟能结出满满当当、装满外婆背篓的甜美枣儿,真是奇特。

  一去外婆家,通常住上两三天,妈妈找村里的姑姑们叙旧,而我多数时间同几个表哥表弟玩。

  外婆家建在山腰朝上的斜坡。斜坡遍布裸露且干燥的黄土,荒凉的砾石,以及稀疏的一棵棵松树。屋后,有好几个土台子。我和表哥几人常在上边玩耍,拿几根木枝刨地或者戳屎壳郎的洞穴就觉得心满意足。其中一个平台最为特殊。平台旁边长着一丛青竹,又有几根修长的树枝围成篱笆,内部收拾得很干净。春天一来,这里一片翠绿,清凉幽静。我想外婆曾经在这儿养过什么,也许是鸭子,也许是小鸡。我虽没见过,却也不影响我小心翼翼地对待这块外婆精心修护的小天地。

  外婆家所在的村子电通得晚。天快黑了,外婆就绕着房子寻找我们的踪迹,然后像收拢着小鸡一样将我们这一群调皮的小鬼叫到堂屋,接着再下楼把蹦跳一地、埋头啄食的小鸡母鸡赶上架子或者稻草窝。回到屋里,她马不停蹄地拢起一堆火,让火光散播屋内的同时,架起一口漆黑的铁锅。下地干活的姑舅要不了多久就到家,她也该张罗伙食了。

  吃过晚饭,外婆来不及收拾碗筷,就得从破旧的被絮里抽出一团团棉丝。她随意地唾出一点儿口水,然后用两根手指掐住棉丝来回捻动,过一会儿又放进掌心滚搓。不多时,一根细长的灯芯便现出雏形。寻来几个碗,倒扣着,又用勺子从陶罐侧壁划出一团团乳白色的猪油,均匀抹在碗的底托。最后,外婆把捻好的灯芯拌进去,再用竹签挑出一段点燃,一个简易的油灯就制成了。

  夜里,妈妈躺在地铺上,我靠在妈妈身边,油灯挨着我。灯光摇曳,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和猪油香味,又看到被灯光投映到对面墙壁的两团影子,它们紧紧依偎,像一座小山靠着一座大山。夜不停地晃动,摇曳着幸福的光影,缓缓牵引我入睡。不承想,怕黑的自己在外婆家里睡得如此安详。

  有时,在晚睡的夜里,我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妈妈和外婆做针线活。

  山里的夜一直刮风,风循着吊脚楼的墙缝使劲往里钻,豆大的灯光被挤得颤巍巍地抖。我似乎看见外婆手中的针被晃偏了。可外婆从容一扎,绣针又精准无误地穿透布料的皮肉。绣针每次穿过薄薄的布,纤细的线便牵着摇晃的夜影,一点点织进布的身上,绣成一朵朵缜密而精美的花儿。妈妈跟着绣,偶尔迟疑、停顿。这时外婆便回头指着适合落针的地方。在外婆的生命里,她已习惯这般为我妈妈指点成长的方向,一次又一次。锐利的针尖恰到好处地穿过布料的间隙,正如妈妈曾经跨过的人生重要的一道道坎。

  一针一线,一穿一引,外婆不知回几次头。

  碗底托上的灯芯似乎乏了,蔫蔫的小脑袋愈发往油的枕席里缩。墙面的人影也累了,一点点往人身上倚。渐渐地,妈妈和外婆的影子犹如重叠,落针的动作、引线的动作趋于相似,甚至每一次呼吸身后的影子如同复刻般地起伏。

  那一刻,我明白了何为血脉与亲情的延续。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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