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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篾弯月长明处(散文) 江苏东台市第一小学教师 崔恒清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2025-07-08  13版)

  每当想起祖父,眼前总会浮现那盏在冬夜里摇曳的兔灯,烛光如豆,却温暖了整个记忆。

  冬闲扎兔灯,春日糊风筝,这些浸着竹香与墨痕的手工活,是祖父留给我最珍贵童年礼物。如今回想,指尖仿佛仍能触到竹篾的柔韧,鼻尖依稀萦绕着浆糊的甜香,一切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那时的乡村,贫穷宛若一层薄雾笼罩着生活。玩具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小伙伴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在田埂上疯跑,对货郎担上的铁皮青蛙视而不见——并非不渴望,只是习惯了在匮乏中学会知足。唯有祖父,总能看穿我眼中闪烁的期待,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将竹篾与彩纸合成会蹦跳的快乐。

  陀螺、铁环之类的小玩意儿,祖父信手拈来;最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每年如约而至的兔灯。祖父深谙时令与童趣的呼应:风筝要赶在东风起时完工,好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诗意照进现实;而兔灯必得熬到年关将近才亮相,如同腊月里慢慢发酵的甜酒,越是等待越是醇香。

  冬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天井,祖父劈篾的声响拉开了兔灯诞生的序幕。青竹在他掌下化作厚薄均匀的篾片,刀刃划过竹节的“嗤啦”声,仿佛是时光在为这场仪式伴奏,又好似竹子与祖父喁喁私语。我总嫌他动作太慢,有时急得直跺脚,他却用篾片轻敲我的额头,笑道:“急啥?早做好了,年节里的热闹拿啥来凑?”那带着乡音的调侃,像竹篾上未刮净的绒毛,痒痒地蹭着我的心尖。

  兔灯骨架成型的时刻,总带着惊喜。清晨还在案头的零散篾片,午后就变成了昂头欲奔的兔子——祖父总在我上学时悄悄动工,让每个放学归来的日子都充满期待。粗篾扎就的躯干挺括结实,细篾弯成的耳朵尖上还留着新鲜的竹青,尾巴俏皮地翘起,仿佛随时会在雪地里蹦跳起来。这时的祖父会像变戏法般晃着骨架,任我追着跑过晒谷场,竹篾相撞的“噼啪”声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轮到装轮子时,祖父会搬出藏了多年的枣木,锯子啃咬木头的“咯吱”声里,木屑像雪花般落在他靛青的衣襟上。他顾不上擦汗,只把磨得发亮的铜顶针往拇指上一套,继续专注地打磨轮轴。我蹲在旁边数他额角的汗珠,看那些比星星更亮的水珠,滚落在刻着岁月的皱纹里。当四个圆滚滚的木轮终于装上兔灯,祖父会把麻丝精心搓成的牵绳塞进我手里,大手一挥,豪迈地说:“走,去试试!”话音未落,我已拖着“突突”作响的兔灯跑远,身后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叮嘱:“慢些,别摔了兔子的耳朵!”

  真正的魔法藏在年关将近的夜晚。祖父戴着老花镜糊纸的模样,像在绘制圣像,一丝不苟,浆糊刷过篾架的“沙沙”声里,雪白的棉纸渐渐贴合出兔子的轮廓。他特意在耳朵内侧糊上淡红的彩纸,说这样跑动时,风会让兔耳泛起害羞的红晕。最神奇的是点睛之笔:祖父用狼毫蘸着朱砂,在眼眶里点出两颗活溜溜的圆斑,仿佛吹口气,兔子就会眨巴着眼睛跳下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握着我的手描绘时轻声说。那时的我不懂,但这双教会我画眼的手,早已在我心里种下了认真做事的种子。

  除夕守岁,祖父从铁皮盒里取出珍藏的蜡烛。当火苗“噗”地蹿起,乳白的兔灯顿时披上了金色的纱衣:纸窗上映出竹篾的纹路,像兔子身上天然的绒毛;红耳朵在热气中轻轻颤动,仿佛真有只活物载着烛光奔跑。小伙伴们举着南瓜灯、竹筒灯赶来,却都围在我的兔灯旁——它不是最明亮的,却是最温暖的,烛光映着祖父笑出皱纹的脸,把冬夜的寒气都烘成了糖浆。

  那些年的正月,乡村的小路上总跳动着一串金色的光斑。兔灯跑过结霜的田埂,烛光映亮冻结的溪流;跑过飘着春联的门楣,照亮小伙伴们红扑扑的笑脸。有回兔灯被撞破了纸窗,我哭着跑回家,祖父却找出新的棉纸,特意在缺口处晕了胭脂,意味深长笑道:“伤口开成桃花,才算见过世面。”他修补时的神情,就像在缝合一段珍贵的时光,让破损也成了记忆的勋章。

  如今超市里的灯笼琳琅满目,LED灯光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却再找不到那盏会呼吸的兔灯。竹篾的清香早已消散在岁月里,祖父的身影却在记忆中愈发清晰:他坐在矮凳上劈篾的侧影,在烛光里糊纸的剪影,还有看着我奔跑时,眼里比烛光更温暖的笑意。

  那些年的兔灯,照亮的何止是乡村的小路,更是一个孩子清苦却丰盈的童年。当烛光与月光在记忆深处重叠,我终于明白,祖父送给我的从来不是一件玩具,而是用耐心与爱意编织的梦——这个梦,让贫瘠的岁月开出了花,让漫长的寒冬有了光,更让“分享”“认真”“等待”这些美好的品质,随着兔灯的烛光,永远流淌在生命的长河里。

  半个世纪匆匆而过,当年那些追着兔灯跑的孩子,如今已成祖父母辈。但每当说起那盏会发光的兔子,我们的眼里仍会泛起涟漪——因为我们知道,在时光的深处,总有一盏灯永远亮着,那是祖父用爱为我们点亮的童年,是岁月长河里永不熄灭的温暖灯塔。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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