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望着眼前的果树,脚下干硬的田埂变得松软,简直要将我深陷在无水的稻田里。流水从田口注进来,脚下的黄土开始变得滑腻,更高的田埂出现了,我陷落在稻田里。果树的残影眨眼间消失不见,出现的是一片青葱的稻田。
黄色的泥水溅在我的身上,土腥气扑面而来,我的身体变得矮小,连同手掌一起。父亲在稻田的一头,母亲在另一头,牙齿尖利的蚂蟥蠕动着,用吸盘牢牢抓住他们的皮肉,咬合处渗出丝丝缕缕的红色,我看着便觉得生疼,仿佛千万只蚂蟥在撕咬着我的心。渗出的血很快消失不见,彻彻底底湮没在黄色泥水里。父亲穿着藏蓝色的衬衫,黄泥水在上面叠了一层又一层,似乎觉得不过瘾,又飞到他的头顶上、脸上,肩膀上……水渍褪去,父亲就是个“黄泥人”了。
田螺被一个个抛出去,母亲抱着我上了那高得让我爬不出去的稻田。墨绿色的衣衫上,黄泥水聚在胸口,凝成大朵小朵的花,拥抱中,那些花印在了我的皮肤上,可惜当时没有洗,后来再也洗不掉了。郁郁葱葱的水稻中,一只蝗虫猖狂地落到父亲的头发上,与水稻一样青色的腿脚弯曲着,翅膀激动得多扑闪了几下,像是在宣誓自己此时的荣耀。我大喊一声:爹你头上有虫!父亲拿着田间杂草编织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着水稻年轻的叶片,不时呼唤着我:幺儿啊,快过来,给你捉虫虫玩。我看着他从头上忽地抓住那只蝗虫,献宝似的缓缓张开手心,几根长满“倒签”的粗糙的手指僵硬地分开,露出一只娇嫩的蝗虫。我爱极了,欢喜地拿着小东西去给妈妈看。
一眨眼的工夫,黄泥水飞得更高了。本来才堪堪擦到父亲的裤腿,此时已到腰腹部,那折了四折的宽松的裤子,又在晃荡中被他折了第五层,却还是全部陷在了黄泥水里。腿上的蚂蟥更多了,蝗虫渐渐变少,我牵住妈妈的手,指着低飞的蜻蜓:妈妈你看——那是蝗虫!妈妈告诉我那不是蝗虫,那是吃虫的蜻蜓。其实我也在这里抓到过小小的蜻蜓,它们躲藏在水稻的叶子之间,纤细的爪子上长着白色花瓣似的东西,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妈妈总是不让我抓,我抓的时候她也总是不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家就在稻田后面,父亲从家里拿出几把椅子,放在田埂上,我们坐在椅子上,听着青蛙在禾苗下呱呱鸣叫,感受着暖热的风跨过稻田霎时变得柔和凉爽。看星斗满天,门前一盏昏黄的灯光照着这方世界,月亮也娴静温和,毫不吝惜地将清辉洒向稻田,洒向我们。
稻田里的水渐渐满溢出来,椅子开始摇晃,向一方陷落,我知道,身下的田埂又开始变得松软了。父亲拖着满身的疲惫又一次进到田里,想找到出水口,黄色泥水淹没了那件藏蓝色的衬衫,母亲的墨绿色随着水稻的色彩消失在田埂上。我下去寻找父亲,一种窒息感猛地袭来,我被泥水裹挟着,动不了分毫,只觉得整个人陷在里面,泥水灌入我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在痛苦中我清醒过来,眼前又哪有苍郁的稻田?无非是低矮的田埂,和起伏的田垄间种着的密密匝匝的果树。
还是这片天地,碧蓝依旧,白云找着借口溜走,棉絮般烟雾般消失在天幕中,太阳白得发烫,阳光不再氤氲在水汽里,也不从木板做的窗户的缝隙里爬进来,映照着满室的飞舞的发光发亮的灰尘。它炙烤着稻田,田里的水分被太阳吓跑,黄泥在煎熬下开始抱团,整个稻田荒芜一片,只有果树,没有蝗虫,没有蜻蜓,没有水稻,也再不见了父母。
稻田还是稻田,它还叫稻田,大家在稻田里种了树,可树从来也没结过果,满树白色的花祭奠着苍翠的稻田,像是在赎罪。大家已经不种水稻了,敦厚的稻田被身上沾着黄泥水的人抛弃了。年迈的父母早已下不了田,稻田养育了他们,他们也和稻田一样,渐渐地老了,开始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我的腿有点发软,我想明白了:山林河湖也好,我家的稻田也罢,总归是有自己的命运,难以抗拒,无法更改。随着时间的流逝,父母辈留下的痕迹渐渐淡了,而你我也该长大,去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风还是很轻柔,和那时一样,田埂却变矮了,风过处,有水稻的青草香气袭来。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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