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大山就印在梦里,在梦魇中,它变成了一张大口,虽没露出尖锐的牙齿,却依然将我包裹得密不透风。我是大山的孩子,白天,睁眼,看着连绵的山峦;夜晚,闭眼,在摇篮般的大山里沉眠。一望无际的山林遮住了我的视线,阻隔了外界的讯息,让我在单纯的童年里翱翔,也让我随着天树相接的地方遐想。我想走出去,看看大山之外的世界。

  大山困住了我,爹娘在山外,独我在山里。我与年迈的外公相伴,一年只见爹娘一次,上课回答问题我唯唯诺诺,亲戚老师问话我三缄其口。同学们是去过大城市的人,他们寒暑假与父母出游,去看大海,去爬高山。亲戚必然是咬定了我爹娘不在家,趁这个时候来笑话我,说我是个“没见识、没有礼貌”的小孩,之后和其他的小孩进行比,变成彼此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老师是见多识广的人,一定会在聊天过程中瞥见我可怜的自尊心。这些问题困住了我的童年,我甚至忽视了大山给予我的无限美好——都是大山的错,让我如此自卑又必须顽强地活着,徘徊在明暗之间,备受折磨。

  我讨厌大山。在晴天,拖拉机狂妄地大笑,高傲地拖着巨大浓黑的尾巴,在黄土地上摩擦过去,卷起黑的黄的烟尘,呛着我的肺,刺激着我的鼓膜。在雨天,冰冷的水滴砸在地面上,斑驳的印子烙在黄土地上,渐渐地全部变湿、变滑腻……像面粉那样沾着脚,一步也挪不开。少有的水泥地上,油污与烂菜叶子牢牢地定在上面,这时候出门,4个塑料袋套在鞋子上,前两个多半要“葬身”在黏腻的“泥巴”上,在漫长的风吹日晒下,原本鲜艳的红色、蓝色也会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变得惨白。后两个在水泥地上与油污菜叶一遍又一遍地摩擦,最后烂在黑水里。山里的路从来就不好走,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了童年。

  中学时代,山外的爹娘终于回来了。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初高中的封闭学习让我与他们并不亲近。我站在菜园边,看着爹砍树劈柴、挑水挖地,汗珠像水一样没入领口,浸湿了娘缝补多次、到处都是“补巴”、早已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早已发黄,颜色焊在上面,像黄色泥巴长在上面,但更像是被大山牢牢抓在手掌心,永远也逃不出去。我看着他在菜园里忙忙碌碌,他会用那双被大山磨得粗糙的手轻抚我的头,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他总会说:幺儿啊,好好学习,别在外面晃悠了,去写作业。我很乖,也不太会反驳人,又去写作业了。枯燥的作业并不让我心烦,我想走出去,不想像父亲一样被困在这里,哪怕走出去了也还是得回来。娘也一次次地给我夹菜,生疏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我爱吃什么。是大山的错,如果不是生长在山里,我们或许不会这样。

  高考是个跳板,让我跳出了那座令人窒息、死气沉沉的大山。山里的爹娘经常给我打电话:幺儿,啥时候回来看看啊,我们想你了。或许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很想给出回答,但总是不能。大学的生活并不是那么轻松,快节奏中的慢节奏是那么突兀,繁忙的山外世界让我时时想到山里的闲适。那静谧的夜晚,星星铺满天幕,月亮也从不躲在尘雾里,外婆会告诉我:莫指月亮,指月亮割耳朵喔!白天永远明亮干净,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中盛放着雪白的花朵,阴雨绵绵,天幕是单色的灰,山外的世界看不见蓝天,看不清星星,月亮总笼在满怀愁绪的云里。人们总是讲究面子,没有人会干脆接下别人给的东西,大多会推诿一番。

  这里没有小湖,没有结冰的湖面,我不能再像儿时那样站在外公屋后结冰的湖面上嬉闹,判断哪个地方躲了鱼;不能在池塘附近用手捉住绿色的青蛙,用绳子缠住它的一条腿,看它蹦蹦跳跳;也不能在林间寻找带着草香气息的菌子,辨识采摘的鲜艳蘑菇是否有毒……这是山里的世界。可我向往的是山外啊,那才是我满心盼望了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世界,是我长久以来内心以为的好去处,可是我错了。

  城市的霓虹灯模糊了我的视线,记忆中的大山也在模糊中被我淡忘,我属于何处?我来自大山,我是大山的女儿,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它含辛茹苦哺育着我。这些年,大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山里和山外变得相像了,沥青铺就的马路,比城市里的更干净;新粉刷的白房子,比城中村更漂亮。我也不再因为来自大山而自卑怯懦,我可以和同学畅所欲言,可以和老师坦然交流,可以和亲戚共话家常。但屋后的花椒树死了,菜园里的紫丁香被连根拔起,檐下连成片的草莓藤被水泥封住,棕榈树的外衣再也没人用来扎扫帚了,林子里的猕猴桃藤子被砍得七零八落,儿时的秋千散落一地,林子被踏出一条条小路来……我的大山,在高楼林立之下,渐渐显得渺小了,它甚至渺小到没有发出一声悲鸣,便定格在了新闻报道中。

  我不再讨厌大山了,我感谢这位哺育我的母亲,多想依偎在她的怀里,听虫儿轻语,看星河浩瀚。可它已经变得陌生了,记忆不断消减,而我也只能无力地拿起电话,拨打熟悉的号码,和山里的爹娘说:爹、娘,我们去山里看看吧。大山变了样,而我也只是长大了而已。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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