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路经母校,却发现门前的树生得挺拔,心下想:哦,原来那株老树已被换了,这确是件值得叹惋的事:那时,我刚升至初一,稚气未脱,常邀三五好友在树下嬉戏,在夕照下互相踩着影子,绕了树转。脚一下去,一道浅浅的波痕便浮上来,融着窸窣的树声,细细淌去……可那年入冬,当他出现在老树下,我们便再没靠近过它。
他是个老乞丐,蓬乱的头发把脸埋得很深,只露出泛白的嘴唇和耷拉着的鼻子,以及黑亮的眼珠。他经常咳嗽,声音如在空旷房间趿拉着木屐,“咳、咳咳、咳、咳咳”,有种凄怆的节律。初听时,我有些怕,待我跨进校门,再回头张望时,他正斜着眼瞥我。看到我一脸慌张,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快些进校园去。而那双除了黑色就是青筋的手,使我对这老头生出些许怜悯。
一进教室,大家的议论声纷起,模糊成一片,说到尽兴处,竟有人拍起桌子来——“啪”!大家便熄了声,一齐转向他。趁这间隙,向同桌一打听,果然,大家反复念叨的就是那老头:他从哪儿来?怎么只是倚着树枯坐?真的是乞丐吗?
随后几天,大家的课后谈资都变成了老头——他们路过时听到那老头在哼曲子,纷纷围上去听,发现那歌声倒也动听,便有人笃定:这哪是什么乞丐?分明是个卖唱的!可说是卖唱,他并不向人伸手讨钱。同学嘴上说是不信,但不难感觉到,他们也有些拿不准。那歌声,我平时上学路上也曾听见的,只不过我来得晚些,街上学生早已入校,便再没有人围观。只有他枕着树干,托着腮,看着往来车辆,喉咙里缓缓挤出一段旋律。时值初冬,老树枝上秋叶方才散去,它自己也舍不得,由树根里渗出青灰色,一如老头从不打理的胡须。老头的调子在其间漫无目的地走起来,迂回悠远,如雨夜间隐隐的喇叭长鸣。我远远地隔了声望着他——他觑了眼,微微张嘴,想必是上了年纪,眼花了。我将此事说给同学听,大家都不肯信,人人都说他唱的分明是欢快的小调;又有人似乎听过这歌,说不是唱给母亲就是唱给女儿的。
老头下午不在,只有早上才能见他。但这天早上,没人见到他,同学们到处打听他的下落。第二天,他回来了。他瘫坐在树下,吐出几串白气,轻轻搓手,双脚收拢,支在颏下。我上前,他才抬起浮肿的眼。我俯身,轻声问道:“有什么不舒服吗?大爷?”他手捏拳,抵在腹下,说:“没事,就是没吃早饭,习惯了。”
见他仍望着我,我缓步挪开,往对街走。当我把两个包子递给他时,他略微向我点头示意,便马上嚼起来,两腮一鼓一瘪,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滚,他也顾不上,只见喉结伴随着咳嗽声直往里缩,不时飞出几片菜叶。包子吃完了,他抬起手来,绕着嘴角刮一圈,把肉末抹进嘴里,随后,他又竖起衣领,瞪大眼向里张望,将喷出的菜叶用手指粘住,送入嘴中,享受地抬了抬眼皮。我在原地看得愣了神,我没见过对食物有这般侵略性的人。他顿了顿,见我还未走,不好意思地笑笑,从兜里捧出一张纸:“这是我的诗,写了挺久,你拿去吧。谢谢你的包子。”说完,他摆摆手,我明白了,他是在向我道别。诗我读了,印象不深,但他笑起来时开了花似的皱纹,我至今记得。
有段时间,他面前常铺着几张纸,我本以为又是诗,走近一看竟是画,于是,大家都说他很有生活情趣。他的画也不错,笔工细致,颇有风味,他爱画周围的事物,比如老树比如飞鸟。一次,他叫住我,把一张画递给我,画的是他吃包子的模样,取名“味道”。我问他,你吃这么快,品得出什么味?他说,人总要活的,活着呢,就总要吃,所以这是人的味道。我笑道,你这诗写得不错啊。他抿了抿嘴,只是笑。
我与他熟络起来,从他那得了不少见闻,他从安徽来,一路至此,又把他沿途的经历讲给我听,我也常招呼同学一起来。他讲故事时,脸上闪着红光,手四处比划,我听得惯了,却也不腻烦。但仍令我困惑的是,那天的曲子,怎会从他口中唱出。我便低声问他,并把同学们的话讲给他听。这次,他沉默了,薄而亮的眼渐渐暗下去。我不再说什么。
过了几天,同桌捅了我一下:“老头真……真……”原来,他昨晚回学校拿作业时,见着老头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背上湿透了,被灯一照,闪出黯淡的古铜色。他有些疑心,便凑近细看,“老头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结果我上前跟他打招呼时瞄到,那是张女孩的照片”。起初,老头还躲闪了一番,后来见拗不过,便告诉同桌:他有个女儿,生前最爱玩踩影子,他就陪着她踩;她也爱旅行,老头便答应她,陪她游遍中国。可惜她6岁那年得了重病,次年就走了。女儿离开的时光里,每过一年,老头就会在不同地方踩一次影子。不久,班上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故事,大家都不再提起他。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老头,校门前的老街,失去了陪伴它数月的苍老身影,显得空旷了许多。有时,巷子里传来呜咽声,像是老街对老头的呼唤。
我们也没再靠近过老树,总是想着他坐在那儿,咳嗽着,注视着往来行人;当然,我们更是把那片树影永远地交给了老头,和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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