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遥远的苏州小城,城中湖水日夜蜿蜒,流经不息,古老的石桥将两岸的民居连接。外婆在这座小城生活了很多年,早春城南的桃花如烟如雾,初夏西山的樱桃饱满红熟。每次刚进暑假,我就迫不及待地一路南下,越往南走景色就越发生动明艳,沿途总能遇见盛放的琼花与金黄的枇杷。当来往的竹筏轻轻划破车窗外的湖面时,便让我想起中国画里泼墨点染的青绿色山水,而外婆家便藏在这幅山水画的最深处。
比起春时的娟秀风雅,盛夏的苏州城则多了几分烟火气。外婆牵着我的手从巷口摇摇晃晃往前走,街心的糕点铺子里有我最爱的糖水和茶点。确切来说,我就是在这间糕点铺子里认识了阿喜。扎大红色蝴蝶结的姑娘在铺子里跑来跑去,正在帮灶台上的孃孃拾掇做梅花糕的材料。她手里的豆沙、五仁、枣子五彩缤纷,如同斑斓的碎晶被点缀在雪白的糕饼中,当糯叽叽的点心开始烤熟膨胀、脱离模具时,整间店铺便会浸润在甜腻的豆沙香气里。我看着她头顶翻飞的大红色蝴蝶结一时失了神,这便是我和阿喜的初见。
听店里的孃孃和阿婆聊天说,阿喜只比我大两岁,平时放学课余时会到家中的铺子里帮帮忙,挑拣配料或者清洗模具她都会。外婆本来还担心我一个人的暑假太过孤单,怎料几天后我们便熟络起来。阿喜带我去桥南坐老阿公的乌篷船,教我唱吴中孩童都会哼的“摇橹弯弯”;我们在日暮西山时到屋后的池塘摘菱角,认真挑选清甜且新鲜的莲蓬。我们每天成双入对,结伴而行,我渐渐发现阿喜本人也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乐观、热情,脸上永远洋溢着动人的笑。
阴雨迷蒙的天气里,我们就窝在屋子里看书。我把从北方老家带来的杂志都放在一起,一本接一本递给阿喜,乐此不疲。我们大声讨论着故事里某个人的经历或结局,为主人公的欢喜而开心雀跃,又因某些遗憾而唏嘘不已。午后的老屋散发出一种雨后独有的清新,阳光在窗台上跳起了欢快的舞,外婆把一碟刚洗好的瓜果放在桌前,顺便收拾了地板上我们刚吃剩的甜酒酿与梅花糕。
因为阿喜的陪伴,我整个初中时代的假期都精彩无比,每次临开学前阿喜都嘱咐我下次要更早些来,我也承诺会为她定期邮寄最新版的杂志。少年时的友情似乎最为坚不可摧,稚嫩的孩童总有着相隔山海仍相见的决心,我们约定好假期后的日子就像说“明天见”一样简单,仿佛我今晚一觉醒来,阿喜就会拿着梅花糕出现在外婆家门口。后来我从车窗外看见阿喜的大红色蝴蝶结越来越远,如同即将凋零的萱草花般隐匿在苏州城的山色水雾里。
时间如同苏州小城外接连不歇的渔船,一艘接一艘驶出湖面。回到北方校园的我学业日益繁忙,就连抽空给外婆打电话都成了一件极为奢侈的事,初三的到来如同淋漓不止的雨水般淹没着我的情绪,让我无暇再顾及学习以外的事情。于是这也成了我第一个没有返回苏州的假期,邮寄给阿喜的杂志也从最开始的每月一期,逐渐变成后来的3个月、半年……最终厚厚地堆积在我卧室里落满灰尘的墙角。繁重的课业任务让我变得平静又有些麻木,我的世界似乎只剩白纸黑字的试卷和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集,只是偶尔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苏州小城外夜泊的渔船,想念远方的外婆、阿喜和梅花糕。
后来再听到阿喜的消息是在一年后,中考完我便迫不及待背着一书包杂志返回苏州。外婆摇着蒲扇坐在巷口的老屋前:“囡囡,阿喜一家前段时间搬走了,她还给你送了梅花糕。”外婆向屋子里指了指。我朝着街心的糕点铺子望去,没能嗅到我熟悉的、溢满街巷的甜糯豆沙香。外婆的声音有些苍老,像在平静地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我捧着屋内早已干瘪没有水分的梅花糕,像捧着一段破碎而凌乱的旧时光。
“摇橹弯弯,流水潺潺……”巷子里又有孩童哼唱起这首老掉牙的儿歌,我在桥南老阿公的乌篷船上坐了很久很久。或许阿喜那时也是在这样期待着我的到来,我不知未收到杂志的日子里她是否会责怪我的不守承诺,又或者一如既往地幻想着至少能在搬家前见到我……
后来似乎又过了很多年,3月的烟霞唤醒了停靠在苏州城外的摇橹船,老屋后凋零的梅花瓣落满南山,直到外婆也搬离那座遥远的南方小城,我还是没能收到阿喜的消息。似乎我们之间的友情已经因未曾相见而走向了草草收尾的结局,但她的名字以及头顶翻飞的大红色蝴蝶结却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里,连同苏州小城外漫山遍野的琼花,一同定格在我午夜梦回的旧时光里。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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