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白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在我们中国，这几乎是人人都能背诵的一首诗。到国外看见亚洲面孔，可以用它作为检验谁是中国人的考题，只要说出第一句，中国人基本都能对出下一句来——确实也有外国教授在课堂上这么干过。

　　李白写过几百首涉及月亮的诗，远多于他的另一个标签“酒”，他或忧或喜、或轻狂或飞扬的情思，常在月光中流泻；他的一生，无论是失意彷徨、纵情酣饮还是壮游天下，总伴着或圆或缺的月亮。“欲上青天揽明月”“一夜飞度镜湖月”“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读了这些美妙的句子，谁能不为之心动神驰？传说中，他的死也和月亮有关。说他在当涂采石矶的长江上乘船饮酒，醉后跳到水中捉月而溺死。有人说他也不是死了，是骑着鲸鱼上天，回归他的仙人身份了。确实，这样的死法，才配得上他浪漫潇洒的为人。

　　这首《静夜思》，可能是李白写月诗篇中最浅显平白的，在中国3岁小孩子都懂，可是欧美人却觉得不明就里。中国人把这首诗翻译后，读给他们时，他们往往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看到月亮后，会思念故乡呢？这就显出文化差异了。在西方文化中，月圆之夜，夜行动物和传说中的邪魅活动更加猖獗，如狼人、吸血鬼等，于是那一轮圆月，常伴着邪恶滋生、疯癫狂躁的寓意，艺术家们也常用它来表现梦幻和非理性的事物。日本汉诗研究学者石川忠久就说：“在西洋，月亮似乎被看作是不祥之物……那里也没有赏月的习惯；但在东洋，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月亮却都是人的朋友。”

　　法国汉学家埃尔韦·圣·德尼在解读这首诗时说：“此诗的不足之处在于需要详细解释……解释得少点而又让人悟出更多的意思实在很困难。”他还试着来阐释这首诗：“这首诗谈的是一位在明月夜醒来的游子。他起初以为天亮了，出发的时候到了。于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认为，月亮的银辉只是让李白产生了天亮的错觉，然后就觉得该起床踏上回家之路了，所以月亮才和家产生了联系。这显然是驴头不对马嘴，压根没有理解我们心中再寻常不过的意思。我们不需要解释的，在他们这里，却解释不清了。

　　我们中国人和阿拉伯人对月亮的感情，好像比其他种族更加美好而深挚。月亮在阿拉伯象征着新生、吉祥和幸福，而在我们这里，不仅象征美好、团圆，更表达着思念。望月怀远、望月思乡，是无数诗人写过的，已经熏陶了大家几千年，中国人把月亮和家乡联系在一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们视觉感受中最大的两个星体就是太阳和月亮，亘古如此。日升月落，乌飞兔走，是大自然传递给我们的时间感受，世间万物都在这亘古的循环中生生灭灭，荣枯兴替。星星太小，视觉感受不那么强烈；太阳太亮，除非是朝阳夕阳，或者被云遮蔽的时候，才能够被我们直视。唯有月亮，不仅从缺到圆、从圆到缺，整个过程是表达时间的鲜明印记，它皎洁、柔美，让我们代代仰望，人人神驰，给她赋予最美的神话，用她寄托深深的离愁。不论人们相距多远，头上是同一轮明月。李白看到的月亮，他的家人一抬头也能看到，这就给游子和离人以很深的慰藉。于是王勃写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张九龄则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早几年，我去沙特的圣城麦加出差，我的同事在那里修建轻轨工程，一位同事在路上对我说：“有一天晚上外出回来，坐在车上，转过前面的弯道，看到山那边高高耸起的皇家钟塔酒店，顶端那一弯月亮，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动。”他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感动，但我知道，他是想家了。在这离北京7000多公里的地方，月亮和家乡升起的时间都要差7个小时，但毕竟还是同一个月亮。

　　有人说《静夜思》好像小孩子写的，太浅显了。确实，它根本不需要翻译，大家看了就懂。可是，你说他没有深度，其实他的妙处就是大璞不雕，好像中国画的留白，给你回味的空间，雅人深致就在淡淡的诗句后面，你就慢慢回味吧。

　　李白的生花妙笔何等了得，如前所述，他写月亮，精彩程度不逊于任何一位诗人。但他此时有这个自信，所以才没有堆砌辞藻。他的自信是，写了这几句已经够了，虽然短短20个字，但有情有景，想要表达的情绪已经说完了。他的自信也建立在古诗中深厚的望月思乡文化上，人人心中都有的意象在给他背书。不用再写什么，这种浓厚的意象氛围，已经足以感动自己，感染他人了。至于大家理不清的版本之争，是“床前看月光”还是“床前明月光”，是“举头望山月”，还是“举头望明月”，床到底是卧具还是坐具，或者是井台，都不重要。

　　这一轮明月上寄托的思念太多，你能说她是无情的吗？她俯视聚散离合的芸芸众生，有欢聚的耳鬓厮磨，有寂寞的举杯邀月，更有独上西楼的黯然销魂，多少情愫都滋长在她的光华里。人生总是聚短离长，“人间系情事，何处不相思？”我想，她承载不了这么多的离情，那洒满寰宇的银辉就是流泻而下的无限情思。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