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是安史之乱成就了杜甫,那个兵连祸结的时代塑造了他,就像肆虐的风造就了鬼斧神工般的魔鬼城,就像炽热的炉火炼出了坚硬的精钢。他记录那个给他留下无尽创痛的时代,写下的诗章被后来的我们称为“诗史”,在艰辛谱写“诗史”的过程中,也完成了从一个普通诗人到“诗圣”的蜕变。
大喜大悲之际,最能窥见一个人的真实面貌。我们不妨从杜甫感情最充沛的时候入手,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相映成趣的是,课本里收录了杜甫最愁苦和最快乐的两首诗。最愁苦的是这首《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翻译了这首诗,由西班牙语译为英语,再译回汉语的《春望》是这样的:
帝国已然破败,唯有山河在。
三月的绿色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
艰难时事,泪洒花间,
天上的飞鸟盘旋着人世的别情。
塔楼与垛堞,倾诉着火的言语,
家人的书信堪抵万金。
搔首时,才觉细细的别针,
别不住稀疏的白发。
经过转换之后,现代的西方式语言带给我们疏离感,但同样浓郁的悲哀却一样冲击着心灵,如飞鸟一样在阴暗的天宇盘旋。
唐肃宗至德元年(756)6月,安史叛军攻入长安,“大索三日,民间财资尽掠之”,又纵火焚城,富庶繁华的长安变成了破败的废墟。8月,杜甫把妻儿安置在鄜州羌村,北上赴灵武投奔新皇帝李亨,途中被叛军俘虏,押送到沦陷后的长安。翌年的暮春三月,已经沦落半年的杜甫写下了这首诗。
春光明媚,本是鸟语花香、万物欣欣向荣的时节,给人带来欣悦,带来希望,可是此时杜甫眼中的花溅着泪,啁啾的鸟鸣也变得惊心了。所以司马光评价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比,不可遍举。”
伤心人和得意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孟郊考中进士后心花怒放,写诗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施肩吾落第后春游,却写道:“羁情含蘖复含辛,泪眼看花只似尘。天遣春风领春色,不教分付与愁人。”
此后的杜甫终于脱离长安,找到了组织,被流亡的大唐政府封为左拾遗,后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在官场并不如意,于是弃官去了秦州(今甘肃天水),几经辗转又到了成都,在好友严武等人资助下,在城西浣花溪畔建造草堂,一家人这才暂时得到了安顿。
宝应元年(762)冬,唐军收复了洛阳和郑、汴等州,叛军头领薛嵩、张忠志等人归降。翌年史思明之子史朝义兵败自缢,其部将田承嗣、李怀仙等人相继投降,持续8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广德元年(763)春,身在成都的杜甫听到了胜利的消息,在狂喜中写下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和杜甫当时的心情可以类比的,是经过艰辛抗战日本投降时人们的反应,当时在重庆的夏衍记述说:“日本投降的消息一传播,《新华日报》的全体同仁发疯了。也可以说,全重庆,全国人民都发疯了。”
杜甫也高兴地要发疯了,他的泪水倾泻而出,把衣服都沾湿了。这和“感时花溅泪”的泪水相比,一个是郁积的愁苦之泪,一个是肆意的喜悦之泪,当年的哭泣也是“吞声哭”,今天,就让泪水纵情飞泻吧!压抑了太久,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
和5年前一样的春日,杜甫却已经顾不得写花写鸟,笔下只有跳荡的自我,只有放飞的心情。妻子儿女都在欢呼雀跃,杜甫扔下手里的书卷,也抛下了矜持,哭吧跳吧。他要喝酒,要回家。仿佛自己已经在归程中了,轻快的船在峡江中顺流直下,瞬息就过了巴峡巫峡,从襄阳北上,一路就到了魂牵梦萦的洛阳。这流动的时空中,飞旋着的不再是愁苦,只有畅快,只有喜悦。忽传、初闻、却看、漫卷、即从、便下,6个虚词把情绪紧紧勾连,形成一贯而下的情绪之河,喷涌而出,飞泻千里。从四川到洛阳,路途何啻千里,按当时人的行程,恐怕要走一个月。可是在诗中,杜甫急切的心似乎顷刻就到了家乡。
清代学者浦起龙在《杜诗心解》里说这首诗是杜甫“生平第一快诗”。确实,杜甫太高兴了,他的兴奋在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中跳动。
可是,杜甫终其一生也没有实现重回故乡的愿望,但他此时的欢乐却已经被定格在诗歌史上。大变乱后的大唐再也无法恢复盛世繁华,世局动荡,民生艰难,杜甫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就又陷入了长久的忧思中。杜甫写完这首诗,在四川漂泊了5年,直到768年才从白帝城经三峡出巴蜀,又在湖北、湖南漂泊。770年冬,死在了湖南,具体地点说法不一。他留下的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中还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和杜甫同时代的诗人很多,一样看到繁华变成焦土,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看到满地的尸骨,可是,时代的洪炉偏偏只冶炼出一个杜甫,因为他的悲和喜、忧和乐都是自己真实感情的流露,都不仅仅是为自己而发,他有一颗儒者的心,和国家和人民连在一起,因此才爱得深沉,悲得沉痛,喜得忘情,因此才能让我们感同身受,因此他才得以超凡入圣。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