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很受幸运之神的眷顾,他们原本没有什么特异的事迹,可是交上了文豪朋友,被写进脍炙人口的诗里,于是也跟着名传千古了。清代学者阮元有诗句道:“汪伦潭上舟迎岸,辛渐楼头酒照颜。”汪伦和辛渐就是这种幸运儿。汪伦因为李白的《赠汪伦》,踏歌送别的形象留在了无数人的心中,讲诗的戴建业教授都忍不住羡慕嫉妒恨起来:“汪伦这个狗东西,几壶酒就搞得自己永垂不朽了,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辛渐和汪伦差不多,王昌龄给他写了3首诗。分别是《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和《别辛渐》。
《芙蓉楼送辛渐》
其一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其二
丹阳城南秋海阴,
丹阳城北楚云深。
高楼送客不能醉,
寂寂寒江明月心。
《别辛渐》
别馆萧条风雨寒,
扁舟月色渡江看。
酒酣不识关西道,
却望春江云尚残。
从诗句内容分析,送行的时间一个是在春天,一个是在秋天,看来不是一次写的。也证明两人不是萍水之交,而是老朋友。《唐才子传》里称,王昌龄“与文士王之涣、辛渐交友至深”,辛渐留给历史的唯一身份属性就是“王昌龄的朋友”,除此之外,再无记载。
王昌龄是个社交达人,别看他官当的不大,就是县尉、县丞之类的,可是知交遍天下,王维、李白、綦毋潜、李颀、岑参、常建、高适、王之涣、刘昚虚……这些大名鼎鼎的诗人都是他的朋友。他有一副热肠,和朋友赤诚相见,每次欢聚之后的离别,都要吟诗相赠,寄寓真挚的情谊。他的送别诗,如今我们能看到的,就有50多首,占了他诗歌总数的四分之一还多。《送狄宗亨》《送郭司仓》《送朱越》《留别司马太守》《别刘谞》……他诗写得精彩,当时号称“七绝第一”“诗天子”,可是写了这么多送别诗,涉及那么多朋友,却只捧红了一个辛渐,可见辛渐有多么幸运。
写给辛渐的3首诗中,真正火的也只有第一首。王昌龄在《诗格》中提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这首诗就达到了情景交融,回味悠长的境界。但是,上述三首诗都堪称情景交融,有别于另外两首的,是诗中的一个妙喻,成就了脍炙人口的警句。
据推测,那是在公元742年(天宝元年)深秋的一天,王昌龄在江宁(今南京市)丞任上,辛渐准备由润州(今镇江市)渡江,北上洛阳。王昌龄送他,从江宁一直送到润州才依依惜别。两人在润州住了一晚,这天夜里,秋雨淋漓,雨脚细密地洒满这吴楚交界之地,似乎和浩浩的长江江面连成一片。清晨起来,萧瑟秋意中,王昌龄送辛渐登船,只觉得朋友一走,江畔的山都是孤独的。他于是寄语朋友:如果洛阳的亲友问起我来,就说我心依旧,仍像玉壶中的春冰一样清白莹澈。
“玉壶冰”不是王昌龄的独创,早在南朝刘宋时,诗人鲍照就写过“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代白头吟》),唐初的骆宾王在《别李峤得胜字》诗中也写道:“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王昌龄和骆宾王的这句诗几乎如出一辙,很明显是他化用了人家的诗句。但是,古人在前人诗句上翻新出奇就是本事,同样能被大家认可,没人认为他是在抄袭。如北宋诗人林逋最出名的两句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就是改自五代诗人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虽然只改了两个字,但是改得巧,改得妙,把本来和梅花没关系的两句,安在梅花上宛然天成,无比妥帖,连司马光都说:“曲尽梅之体态。”林逋于是赖以成名,谁又能怎么说?
姚崇《冰壶诫》序云:“夫洞澈无瑕,澄空见底,当官明白者,有类是乎?故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王昌龄用这个意象来自况,他也当得起这个比喻。正像诗中所说,他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是个想做什么就放胆去做的人。年轻时的他,像那个时代的很多诗人一样,壮游天下,增广阅历,曾经过华阴、赴大梁、访嵩山、登太行、游猎邯郸、漫游河北、河东,还曾出萧关、玉门关,远赴碎叶等边疆地区,虽然没有实现立功沙场的理想,但留下了很多慷慨豪壮的边塞诗。到了年近不惑,他才进士及第,却长期沉沦于下僚,他因此感叹“出处两不合,忠贞何由伸。”官场的不如意,也许和他的我行我素,“不矜细行”有关。但是他自感心地莹洁,无尘可滓。尽管生活中有种种不如意,依然保持着赤子之心,不肯与凡浊的流俗苟合。后来,他被贬到遥远的湘西任龙标尉,《黔阳县志》记载他“往返惟琴书一肩,令苍头拾败叶自爨。”为官清廉,为政以宽,很受当地百姓爱戴,被誉为“王仙尉”。
玉壶冰心的比喻如此深入人心,大家都拿它当成了王昌龄的代表。以至于乾隆皇帝看到玉壶或者冰块,就想起王昌龄的这首诗,他看到用和阗玉仿制的周代兽环壶,写诗道:“昌龄用以送辛渐,一片冰心在此中”,看到宫廷里用以消暑的储藏冰,又写道:“每怀寄辛渐,佳句有龙标。”
如今,除了江苏镇江的芙蓉楼之外,湖南洪江也有芙蓉楼,镇江芙蓉楼建筑群中有冰心榭,洪江芙蓉楼建筑群中有玉壶亭。现在,还有人打着笔墨官司,论证王昌龄送别辛渐到底是在哪里。
王昌龄一介小官,连县令都不是,却被赋予王江宁、王龙标的大名,让两个地方的人民引以为傲,让人们为了他的创作归属地争来争去,可见文化的力量何等深厚,可见“玉壶冰心”的心地被人们何等珍惜。他的这首诗,岂止成就了一个辛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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