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嘉兴长虹桥的最高点远眺,晚风猎猎,运河静卧无声。落日熔金,暮云合壁,风烟满夕阳。余晖把这条水道兑成一派橙红,在历史中涌动,在岁月里生长,在诗词里永恒。

  河水潺潺,静水深流,被时光淘洗过的千古风流,在此时此刻汇涌。我的目光从长虹桥一路向北,越过驿站,越过闸坝,越过古桥,越过重重关山和漠漠大野迎过江南的风,望过北方的柳,一路直达北京。

  记忆中,运河是属于帝王的。夫差踌躇满志,在芦荻萧萧的江淮大地上开凿邗沟,通连江淮,率师北上争霸,一心逐鹿中原。隋炀帝意欲比肩秦皇汉武,开疆拓土,立志成就一代伟业。他召集数百万劳工,开凿通济渠、永济渠,重修江南运河,疏通浙东航道。

  李商隐一首《隋宫》,盛赞了大运河的阔大张扬,“锦帆十里”成了史书上的一读奢华,大运河成为了不朽,成了历代诗人永远歌咏的符号。

  忽必烈站在大都的城墙上,眺望远方,忧心忡忡。他知道,他脚下的国都需要南方的粗粝膏粮。郭守敬将隋唐大运河截弯取直,弃弓走弦,将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过来。

  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的王朝,整治、疏浚大运河,河上商贾云集,舟楫声声,这是属于帝王的运河。

  运河还是属于文人骚客的。他们乘舟泛览,感受运河的风情,听琴歌看漫舞,将千里快哉风诉诸于翰墨宣纸。他们涉舟而下,将去国怀乡之愁思,忧谗畏讥之惊惧向运河倾诉。或许他们还会在一个淫雨霏霏,阴风怒号的黄昏,折一段柳枝,与友人挥挥手,从此“西出阳关无故人”,运河之泮,处处皆灞桥。

  运河还是属于使节的,他们手持旌节,戴冠着袍,站立舟头,迎风远眺,舟楫的哑哑声,风帆的猎猎声,还有叮叮咚咚的河水声,声声交融,似在预演两国之会盟。

  而此刻,运河是属于我的。

  我站在这里,看着这条微波荡漾的古道曲折北去,我用双眸捡拾起粼粼波光,捡拾起被时间洗刷掉的运河故事,捡拾起散落了的历史的残砖碎瓦。我从此岸一路纵深探游,一直游进岁月的彼岸。

  我听到了刘邦和项羽在鸿沟两岸谈笑间把天下一分为二;我闻到了吴王刘濞满载食盐的船只尚带着海风之气;我看到了那块残缺的封泥仍在守护着女皇的秘密;我听到了被桐油浸泡过的临清砖悦耳的金属声;我看到艨艟如风,帆樯如云,临清砖随之直入京师,成为皇宫的一块基石;我仿佛触摸到了含嘉仓里的粮食清凉干燥的触感;我甚至能闻到海源阁里夹在书盒里的樟脑丸的气味,还有那带着土腥气书页的味道……

  当年皇帝停靠龙舟的御码头,早已成了平民百姓洗衣淘米的所在;当年踵事增华的汴河已经湮没无痕,只有野草在阳光下寂寞地生长;当年那些极其繁忙的闸坝如今大多成为被遗弃到历史角落里的一个个符号;还有,当年那个兼具诗人的浪漫和政治家的冷静气质的杨广也早已成了扬州城外的一抔土……

  如铧犁般划过中国黑黝黝的处女地的大运河啊,你挖掘出呼啸的热情,激发出人们最原始的创造力,你疏通了中国的血脉,激活了中国的精神,你迎来送往王公贵族,也接纳布衣百姓,你在野外恣肆徜徉,也在市井巷闾间流动。运河联通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南方与北方,它联通的是此岸和彼岸,联通的是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一种文化和另一种文化,一种精神和另一种精神。联通的是昨天和今天,它还会联通今天和明天。在时间的斡旋下,它们杂糅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各有风情,各有表达。

  运河,我缓缓伸出手,与历史轻握,吹吴王夫差吹过的风,听隋炀帝听过的滚滚浪声,望向忽必烈望向的远方,把王侯将相、贤臣骚客的人生片段反复吟唱。此刻,我站在江南,站在长虹桥边,竟有了“明月出苍山”的豪迈。夕阳没入黑暗,运河低声吟叹,我仰望星空,试图寻找那颗叫“郭守敬”的行星,试图留住那股苍老不羁的风。

  运河之上,驿站、闸坝、夕阳、古道,有风吹过,有歌生长!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