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午《杨兮镇诗篇》故事发生在中国浙西的山村小镇,此处群山环绕,交通闭塞,光景不过一山一水一平原,一河一桥数村庄。在仅有3000余人的偏远小镇上,时光如风吹拂过平缓的山谷。任凭光阴流转,无论世界如何变迁,百姓生活总波澜不惊,四季时光如旧,缓缓流淌,俨然一派山清水秀、岁月静好的田园风情。小说围绕镇上家庭及人事变迁,回首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时代变幻,充满浓郁的乡土怀旧气息,然而眺望乡愁的记忆未必模糊晦暗,它与现实的距离同样可以色彩缤纷。在岁月诗章的起承转合里,《杨兮镇诗篇》徐徐展开“诗”与“远方”的对话。

  有道是,从前生活从来慢,山中小镇日月长。“扬兮镇的日子过得慢,年年都是闰年,比别的地方多出一天。”平凡淡然的风景,岁月流逝的点滴,市井人生的烟火,伴随着往昔生活与时偕行的各种变化,渐次在作家笔下晕染开来。在表面上风轻云淡的日子、暗地间来来去去的人事中,小镇生活谈何容易?应对世道人心的无数暗流,一件件苟且琐事纷至沓来,一场场流言蜚语此起彼伏,众人又无不承担着内心的道德压力和周而复始的精神危机。

  在杨兮镇上,纵然人人怀揣如诗般的畅想,但终究无法抵挡私人生活与乡土社会的微妙拉锯:三代亲人的牵绊与隔膜,乡人生存的蒙昧和麻木,邻里摩擦的瓜葛及是非,宛若台剧般历历在目。光天化日下,每个人其实都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孤独,“整个镇子像一个敞开的舞台,无隐私与秘密可言。”许言午如此穿针引线地记叙小镇民生的真实境况,缜密铺排人与自我、他人与亲人的复杂关联,那么人与生活又该如何互相找寻位置,形成新的诗篇?

  本书开篇以细腻笔触勾勒出中国民间生态的褶皱一端,毋宁说是作者意在打通历史生活一角,让“诗”与“远方”做出对话。描绘上世纪80年代小镇生活史之余,《扬兮镇诗篇》亦可视作一部讲述男女主人公张咏和丁晓颜人生故事的成长小说。这一对青梅竹马生长于小镇家庭,于父母期盼下度过迷茫、痛苦和压抑的青春岁月。身为乡人眼中的刺头小子和傻子姑娘,张丁二人各自承担着巨大的误解与成见,因此陷入不同的心灵危机。显然,作者在刻画少年男女的成长、恋情与不可知的未来上,自有一番耐人寻味的襟怀。

  透过这段因缘,我们不难辨识出中国文学史上乡土文学作家——鲁迅与沈从文的身影。从张咏早年经历的家庭变故和乡里流言,到赴远求学的思想与情感变化,他面临的是那一代农村知识分子似乎无法自拔的困境:远方的渴望和召唤,故乡的母亲与情人,白日的心事和黑夜的泪水互为表里,或去或留的纠葛在扣人心弦。相较之下,丁晓颜天性善良质朴,她不像饶有诗情的母亲、更不如成熟早慧的姐姐,她常被人训斥心智顽愚和不识大体。即便如此,她仍以纯真之心对待生活的每一刻,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对爱情有坚定的守候,自有一股不染世俗的心性灵气和女性之美。

  以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为故事的时空背景下,许言午从旁切入了乡土中国与现代爱情的种种冲突。闯远方?留故乡?这是小镇生活的永恒话题。作为当年为数不多的出走者,张咏游子还乡之际,已然有了难以安放的乡愁及愤怨。从他对小镇又爱且恨的态度里,既能看出魏连殳改造世界的执着和孤独,也可见吕纬甫难以自拔的茫然与怅惘。然而,几乎未曾踏出小镇的丁晓颜,反而能对生活本身安之若素,懵懂踏实地过好日子。仔细品读这一对恋人在性格特点、人生际遇和情感需求上的诸种差异,尤多鲁迅笔下知识分子遇见沈从文小说中翠翠之感。

  令人欣慰的是,留居故乡的丁晓颜未曾报以泪水或无奈,她懂得以理解、包容之心来承载人间的不圆满。不同于常人设想的命运正轨,她所做出的每个重要决定虽貌似南辕北辙,但最终在与市侩之人的对比之间,绽放出奇特的魅力。正是这样一个笑置诗书的单纯姑娘,竟能只身扛起磨难和委屈,在压抑不堪的年代里感知生活点滴,于贫瘠沉溺的环境下不时萌生出丰沛诗意,成为小镇上如此亮丽动人的风景。辨析张咏和丁晓颜各自选择的悲喜人生,许言午在无声中言明:诗情注定不是煽情,此时当下也可以是诗与远方;而一个人想要活出澄明静定的自我,既要有拒绝随俗的勇气,更要有一颗坚实的不屈之心。

  单看如上情节,《扬兮镇诗篇》大体不外乎乡愁故事的当代翻版,但故事的精彩之处却堪比老戏文一般跌宕起伏。从张咏的抛妻弃子,到丁晓颜的猝然离世,两位人物的命运遭际再度激起了故事意蕴的转折。许言午在一贯平淡温和的叙述中急转直下,乃至于不惜以反诗意的方式来处理两人主客异位的人生命运。其中无情也有情的笔法,大有深意存焉。作家仿佛意在延伸乡愁之外的思辨:岁月悠悠、时移事往,什么是需要舍弃的?什么是需要坚持的?最重要的是,生活的变故已然发生,人又该以怎样的心情过日子?

  作为人生路径的参照,小说选择了3个意味深长的人物,他们在小镇世界的人生感慨同命运印记,尤待读者静心体味。蛰居镇中的瘸腿照相馆师傅,对外谦和低调,内心却以行旅中国为荣,每每活在相片定格的风景与记忆里;青年时代上过教会学校而不幸历经无数政治风暴的钟表匠,性情开朗但郁郁寡欢,终日以定时饮茶的作风扬名小镇,企图以循规蹈矩的作息来维系生活的秩序;被军工厂职工遗弃而精神崩溃的疯女人,一度被人遗忘在时间之外,又永远被囚困在时间之中……恍兮惚兮,杨兮镇是诗情画意的边城?还是民生蒙昧的鲁镇?纵然我们无法参悟故事中人全部的悲欢喜乐,但同样面对无边无际的生活、面临一闪而过的乡愁时,你我是否为生命留下“诗”的余地?

  《扬兮镇诗篇》以“诗篇”为题,类比小镇众人的一生踪迹,有意无意暗示了众声喧哗的人间境况,但唯有一首首诗行字句在排列中各自彰显的孤独本色,方才承载了诗的要义。白日之下无新事,但不为人知的心事里,可能是不动声色的悲哀,或许有不落言筌的遗憾,更埋伏着不堪回首的忧伤……在杨兮镇所有的夜晚,天地空旷,星空浩渺,丁晓颜独坐高楼,孤独笼罩天地。从不时望向爱人所在的远方,到怀抱女儿百感交集的自语,这一时刻她果真无动于衷吗?“自年幼时起,她就把孤单藏得很深,深到她自己也察觉不出了,仿佛藏于深山千年之久的扬兮镇。”这一章关于乡愁的抒情诗,似与相片连同记忆的色彩一并黯淡遗落,但是重读那模糊而遥远的记忆一页;在那同样孤绝的生命情境里,曾经那位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的青年人,不也是一位被打入异乡荒野的孤独者?人们赞叹一首诗的澎湃、优雅和华彩之时,未必能读懂它背后的低语、恍惚与沉默。

  于此,许言午藉由小镇生活的浮沉起落,讲述了青春的经历与抉择,日后的等候和失落。从小说结局回望故事开篇,昔日才子佳人安在?出走多年再回首故乡,唯余此情可待成追忆。时光的列车到站之际,重返那些照亮生命的感动时刻,我们能否回答陈年书信中尘封已久的问题:“扬兮镇是不是真的比别的地方多出一天?”时代之风远远吹来,把故事吹向杨兮镇,这里多出的那一天是哪一天?是昨天?是明天?还是今天?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云:“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回头来看,存在于记忆和想象之间的杨兮镇以及那个年代,何尝不是另一个“远方”?跨越漫长的人生季节,体会故人往事的诗篇,人之初的情感尊严与价值理想,方才随同生命和时光一起彰显出诗之所以为诗的真谛,使人为之感慨、为之低徊。尽管丁晓颜已永远驻足在“多出的那一天”,但她永远是承载着诗与远方的杨兮镇。那是人们内心最柔软、最隐秘的安宁角落,也是记忆中本真纯净、充满色彩的温暖年代。

  在“诗”与“远方”的对话之间,《杨兮镇诗篇》放缓时光的脚步,让生命多出一日余裕,以供回忆曾经的岁月,或向往另一种未来。从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边城,到许言午的浙西、丁小杏的杭州,中华大地上千百年来的浪漫、思念和诗意一如既往,如此流淌,如此绵延——“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诗,永远镌刻在历史和光阴的途中。花谢花开,诗接千载;咏之叹之,回旋不尽。她,也许就在银花漫舞的一朵栀子里;他,也许就在万语千言的一句诗行间。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