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偷偷吃,别叫哥哥弟弟看见。”淑珍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好。”

  小孩一向“听话”,无论谁说什么嘴上都应承下来,但心里是打定主意要和兄弟们分享。

  淑珍几乎每个月都来看小孩,手里提溜着两袋的吃食,沿着羊肠小道晃悠晃悠,但其中大部分都是临期产品,小孩甚至吃到过好几次过期的。

  有的月份来两次,有的月份3次,她的来访像蒲公英的花籽,风吹到哪就扎根在哪,全看心情,但不出意外总在晨光明媚的日子里,大概是便于她四处溜达。这一片区域没有她不去的地方,小孩的奶奶说淑珍是“跑脚婆”,小孩觉得她像一株彻头彻尾的蒲公英。

  是秋,风中缠绵着凄恻,枯叶离树,蒲公英能够乘着风飞扬。

  老头老太贴成一锅饺子,淑珍在其中使劲踮脚探头。

  小孩觉得她有点傻,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台上尽是些咿咿呀呀、哭哭啼啼,不知唱的哪一出戏。

  淑珍却开心得不得了,皱纹里都是笑意,牵着小孩的手跟着锣鼓的节奏摇晃,摇出另一首曲子来。

  “我想回去了。”小孩一撇嘴。

  淑珍耳朵很灵,惊讶地看了一她眼:“不好看?”

  小孩从小就会察言观色,留守儿童特有那份敏感,她嗫嚅道:“好看的……”

  淑珍看了看台上,眉头拧巴在一起,目光落在正念大段唱词的老旦,小孩忽然有些愧疚。

  “今天这场唱得不好,没请对人,这种算花冤枉钱了,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淑珍又咧开嘴笑。

  她扯着小孩的袖子,灵活地游走于不同的腋下和攒动的人头间,眨眼间,小孩从看戏的老头老太中脱身又被投入排队的老头老太中。

  队伍参差不齐,每移动几厘米,队形和顺序都悄然改变。

  “待会儿我领完鸡蛋,你也上去,就说是帮你爷爷奶奶拿。”淑珍认真地对小孩说。

  “我不,这是作弊。”小孩很生气。

  淑珍对着小孩的后脑勺拍了一掌,有些重,“你这孩子,什么作弊,又不是考试,我们两个人领两份有什么错。”

  小孩捧着那份鸡蛋,边走边哭,她怎么都忘不了那个发蛋的阿姨对她上下打量的眼神,她觉得淑珍侮辱了她的尊严。

  领来的鸡蛋早吃完了,渐渐蒲公英都到了尾季,淑珍好久不来看小孩,她内心打鼓:淑珍讨厌她了吗?

  小孩背着书包,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小路上,她特意选这条路回家,也许能看见淑珍。只祈求她别记恨她,但真遇上了怎么和她解释,没遇上又该怎么办?

  夕阳西下,空气里仍留有余温和躁动。

  脸上一阵痒痒,小孩伸手揉搓,惊讶地发现竟然还有蒲公英在飘飞,她捏下来放在掌心里许愿,“希望今天能遇见淑珍……”

  “小孩!”爽朗的笑声在老远的路那头传来。

  眼前的暗色花衬衫可不正是淑珍,小孩简直不敢相信,淑珍大概真的是一株蒲公英。

  淑珍扶着腰碎步走到小孩眼前,有些喘不上气,“刚刚去你家了,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我前几天被车刮了一下,好久起不了身。”

  小孩这才注意到,淑珍额边有一大撮头发不复乌黑,嘴唇上没什么血色,人也怏怏的。

  “怎么回事,你去看医生了吗?”小孩很着急,她怕淑珍又为了省钱连医生都不看,光忍着疼在夜里哼哼唧唧,要知道她可是有不少“前科”的。

  淑珍嘿嘿一笑,尴尬地捋了捋碎发,突然想起什么,摸索起裤脚。

  “怎么了?”小孩担心她东西掉了,连忙四下寻找。

  好半天,她才在袜子边搅出一块绢布,依稀能看出是绿的,厚厚的毛球在外表形成灰白色的保护层,分不清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古董。

  淑珍用食指蹭了点唾沫,脸色庄严神圣,轻柔地拨开那块绢布。

  一层,又一层……小孩的好奇也随着那布的展开逐渐到达顶峰,她拱到淑珍边上,眼睛一眨不眨。

  一叠五颜六色的钞票整齐地躺在绢布中央。

  淑珍抬头,脸上出现那种讨好的笑容,“最近没买到什么好零食,你拿钱去选自己喜欢吃的。”

  小孩不敢回答她,喉头哽塞得厉害。自己的心也好像突然被人用锄头狠挖了一撬,接着又放在红胶盆里像咸菜一样反复按压,千百种滋味汇聚,一股怪异又汹涌的悲伤冲上来。

  淑珍从其中抽出了三分之一塞到小孩的裤子荷包里,思索半晌,又抽出了一半。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在确定那叠钱不会因为蹦跳而掉出来后,满意地拍了拍荷包。

  “小孩,我得送你回去。”淑珍突然严肃起来。

  “不不不!”小孩连忙摆手,头也摇得像拨浪鼓,“你身体都还没好,送我过去还要再走回来……”

  “最近这条路有点邪门哩!”淑珍声音放小,语气夸张。

  “哪有这些啊。”小孩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老师说过世界上没有鬼。

  淑珍不满意地啧了一声,推了推她的背示意她往前走,“你小孩子懂什么。”

  “‘阳火’高的人,像我,是不怕走这条路的。但‘阳火’低的可就容易遇着咯,小孩子尤其容易,天眼还开着呢。”淑珍自顾自说着,如数家珍。

  小孩不服气,“你‘阳火’高就不怕鬼啊,那也有‘阳火’高的小孩呀。”

  淑珍正义凛然,音量陡然上升几阶,“人怕鬼三分,鬼怕七分人,脏东西见了我,我用刀能把他们吓死!”说完用手作刀,虚空比画了几下。

  小孩被逗得捧腹大笑,一时直不起身子。

  淑珍撇了撇嘴,扬眉对小孩说:“你别不信,以前我在老家的时候,有一座小桥经常出事……”

  “然后呢,你说呀!”小孩见淑珍不往下说,急得不行。

  淑珍满意一笑,继续讲道:“人人都说晚上不能过那桥,会被水鬼拉下去当替死鬼。但有时候村民为了赶路,不得已会走这条近路,最后好多都翻下河淹死了。我那个时候年轻,脾气躁,走到那里觉得不对劲时就开始破口大骂。骂它老子娘,吓得它不敢作怪,最后安安稳稳地走过去。”

  小孩惊讶得合不拢嘴,觉得淑珍在她心中的形象忽然伟岸了。

  淑珍得意地哼起了歌,不一会儿又对小孩说:“以后你走夜路觉得不对劲,就把额头前的头发用手翻上去,露出‘阳火’,它也不敢惹你。”

  小孩觉得这话听得毛骨悚然的,依偎着淑珍不敢动。

  淑珍搂住小孩,笑道:“我看你‘阳火’也是高的,但最好不要走夜路,万一碰见坏人呢。”

  时节流转,小孩家旁边那一大块野生蒲公英不再生长了,许是环境气候发生了什么变化。蒲公英不长了,后来也很难看到了,只有一栋栋高楼、一片片小区林立起来。

  渐渐,小孩连那一栋栋高楼也记不太清了,更别提那些蒲公英,在外地求学的游子早不知家乡的日新月异、斗转星移。

  所以小孩才会在学校路边看见一个拿着小面包狼吞虎咽的乞人时猛然惊醒,这些年发生的事像胶卷上的画面,一帧一帧从脑海中飞速掠过,里面有蒲公英也有淑珍。

  小孩8岁时第一次去淑珍家过夜。记忆里淑珍躺在竹摇椅上,路边的车来来往往,她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邻居阿姨笑呵呵地问:“这个是你孙女?”

  “小孩你来啦!”淑珍从摇椅上坐起来,回答道:“这是我外孙女,好乖的。”

  淑珍拿来好几个小面包堆在小孩怀里,正说着话,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走到几人跟前,停下脚步,口里嘟嘟囔囔着听不明白。

  小孩有些害怕,大人告诉她这种衣衫褴褛的大都是乞丐,会抢东西吃的,最好躲远一点。不过她转念一想有淑珍在,食物应该是无虞的。

  谁料,淑珍只看了男人一眼就从小孩这掏了一大半面包,塞到他怀里,熟练地转身朝邻居喊:“麻烦接杯水。”

  这件事给了年幼的孩子不小的冲击,淑珍的行为在当时的她看来有些“离经叛道”。她一直都知道淑珍是个很节俭的人,节俭得有些苛刻,怎么干出“这种事”,小孩有些生气。

  “外婆马上给你拿更多面包,别生气哦。”淑珍笑嘻嘻的。

  “小朋友,你外婆是个大善人哩。”邻居阿姨端着水走出来,递给那个男人。

  “怎么说?”小孩问她。

  “她最怜悯人,以前在老家,我们村里有个单身汉,死了都没人收尸,只有你外婆愿意操持他的后事,两个人原先也不是什么交好的关系。”

  小孩内心震撼,原来淑珍是这样一个人……她一瞬间有些骄傲和膨胀,但那些夸赞的话到嘴边又别扭成了“但她也会偷别人的菜,南瓜什么的!”

  邻居听了哈哈大笑,小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思绪穿越岁月回笼,小孩意识到自己手里已经拿了一瓶冰水,朋友在身后疑惑:“不是才喝了一杯奶茶吗,又渴了?”

  小孩快步走到乞人面前,递上一瓶冰水,那人明显有些惊讶,赶忙接过来连声对小孩道谢。

  朋友在手机上发消息:学校旁边的乞丐都是骗子,你干吗给他买水?

  热风擦过肌肤,又黏又烫,小孩突然就好想念那片蒲公英,不知道那些种子都飞落到哪了,那里又是否已经繁衍出了连绵的花。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