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黄丹丹的小说《花窗》,随着一字一句在眼前铺陈开来,一幅集历史、艺术与人性于一体的宏大画卷在我面前缓缓展开,让我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心中感触万千。
在《花窗》中,画家宫辰与作家“画眉”在正阳关的偶然相遇,揭开了一个关于艺术创作、记忆传承与身份认同的复杂叙事。小说以精巧的嵌套结构,将现实与虚构、历史与当下、剽窃与原创这些看似对立的概念编织成一张密不可分的网,最终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诘问:当虚构之物与现实之物惊人地相似时,我们如何确认自己的创作是真正原创的?又如何在记忆的迷雾中辨认出真实的自我?
宫辰的艺术生涯始于外婆随手在作业本背面勾勒的花窗图案。这个来自外婆童年记忆的意象,成为宫辰绘画创作的核心元素。值得注意的是,宫辰的花窗并非对实物的写生,而是“外婆口述和草绘后由我想象出的虚构之物”。这一创作起源暗示了艺术创作的本质——它往往不是对现实的直接摹写,而是经过个体记忆、想象和情感多重过滤后的产物。宫辰的困境在于,他多年后竟在正阳关的淮安旅馆围墙上,看到了与自己虚构花窗几乎一模一样的实物。这一发现动摇了他对自身创作原创性的确信,也隐喻了所有艺术家内心深处的焦虑:我们引以为豪的“独创”,是否只是未被察觉的模仿或集体无意识的再现?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火灾意象,构成了对记忆脆弱性的深刻隐喻。外婆讲述的那场烧毁整条街道的大火,不仅摧毁了物质实体,更切断了记忆的连续性。不同人物对火灾起因的叙述分歧——是卖馍人家的欺诈引发天罚,还是中药铺意外失火——展现了历史记忆如何被不同立场和目的所塑造。正如女作家与老沈关于“鸡海”这道菜起源的争论所显示的,人们对过去的叙述总是带有“演绎”成分。当宫辰发现女作家“画眉”的眉毛与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惊人相似时,记忆的真实性再次受到挑战:这是血缘的奇迹,还是自我欺骗的幻觉?
“画眉”这个笔名的双重含义,巧妙地揭示了艺术创作中影响与焦虑的并存。女作家用这个笔名既是为了发表“不务正业”的书画评论,也是为了纪念旅居海外的女画家林扬眉——后来我们得知,这位正是被指控遭宫辰剽窃的画家。当宫辰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直欣赏的画评作者“画眉”就在眼前时,艺术创作中的互文关系得到了戏剧性呈现:评论者与被评论者、影响者与受影响者、被剽窃者与所谓的剽窃者,所有这些角色在现实相遇时产生了令人眩晕的错位感。老沈醉酒后关于“小画家剽窃大画家”的含混嘀咕,成为悬在宫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暗示了艺术家永远无法完全摆脱的“影响的焦虑”。
小说对剽窃指控的处理极具深意。宫辰最初对网络上的指责不以为意,直到他亲自看到林扬眉的作品,并发现两人画风的相似性。更令他震惊的是,林扬眉竟也出身正阳关。这一系列巧合迫使他面对一个存在主义式的困境:如果两个人的创作不约而同地回归共有的文化根源,这能否被称为剽窃?当个人想象与集体记忆重叠,当艺术家的虚构与世界的真实惊人地一致,原创性的传统定义是否还成立?宫辰的困惑指向当代艺术创作中的一个核心矛盾:所有创作都不可避免地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完全的“原创”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花窗》中的空间设置富有象征意义。故事主要发生在“淮安旅馆”——一个曾经繁华如今没落的场所,恰如正阳关从“小上海”到普通小镇的身份转变。旅馆内“迎门置有一块巨石与两口大水缸”的布置,以及巷口放置水缸以防火灾的习俗,构成了对历史记忆的物质性保存。当宫辰站在“拱辰”门下,与自己的名字产生奇妙呼应时,空间不再是中性的背景,而成为参与身份建构的积极力量。最终,当采风车驶离后露出的花窗实物与宫辰的虚构花窗完美重合时,现实与艺术的界限被彻底模糊,留给读者的是一连串关于真实本质的思考。
黄丹丹通过《花窗》探讨了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个体的创作和记忆在多大程度上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外婆讲述的火灾故事、宫辰绘制的花窗图案、“画眉”撰写的艺术评论、林扬眉的海外画作,所有这些看似独立的创作,最终都指向正阳关这个共同的文化源头。小说暗示,或许不存在完全孤立的创作,所有艺术都是集体记忆与个人体验交织的产物。当宫辰追问女作家“你的虚构源于现实,还是完全脱离现实”时,他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因为所有虚构都不可避免地扎根于现实,正如所有现实都需经过主观意识的过滤才能被认知。
在数字化时代,关于剽窃与原创的讨论更加复杂。《花窗》写于小视频盛行、网络审判泛滥的背景下,宫辰从忽视网络言论到沉迷刷视频的转变,反映了当代艺术家面临的双重困境:既要保持创作独立性不被舆论左右,又无法完全回避公众评价。当艺术作品的传播和接受越来越依赖数字平台时,原创与剽窃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且容易被操纵。宫辰的遭遇警示我们,在一个图像泛滥的时代,艺术家的独特性可能更容易受到质疑,因为看似独特的创造,很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已有其“原型”。
《花窗》最终留给我们的不是答案,而是一种看待艺术与记忆的复杂视角。当虚构与现实在花窗这一意象中重合,当个人记忆与集体历史难以区分,当创作的影响链条无法清晰梳理,我们或许应该学会接受这种不确定性作为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小说的力量不在于解决这些矛盾,而在于以细腻的笔触展现它们如何在个体生命中产生回响。正如宫辰所体悟的“有光,万物通达”,或许在艺术与记忆的迷宫中,承认相互联系与影响而非执着于绝对的原创,才是通向理解的光明之路。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