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怕忘记,我也一样。

多年来,我一直想用文字将栖息在那里的回忆烙在纸上。奈何纷繁杂乱的日子把动笔的时日一拖再拖。一方面,岁月的蹉跎使我踏入碎片堆积的场景中流连和缅怀;另一方面,前途的扑朔迷离让我在浓雾中艰难地试探。我于是乎便陷入了写与不写的挣扎。直至今日,才在桌前缓缓敲打。

我该怎样描述才能让你明白,一大捆已伐的木头中,还会藏匿着一株散发暗香的幽兰,悄悄隐蔽,又期望被温柔地抚触。

昨日,拜访二表姐家,沉重的话题再次将我卷入被安顿多年的世界。一张熟悉的面孔早已被病魔吸干了血肉,仅留下一具白骨。二姨父拿出珍藏多年的老照片,小小的照片竟起了催化作用,渐渐延伸,有了画面的层次与厚度,就不再满足于只恢复那具白骨的血肉之躯。修修补补,回忆的镜头重新聚焦到土屋曾经的主人。也得感谢岁月的风霜足够厚,雪藏在风霜下的惋惜之心,会带我进入深沉的回忆之流,体悟生死的懵懂。

外公在18年前去世。随着时间的流逝,家里人提起外公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并不是时间教会人遗忘,只是我们都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外公是退伍军人。听母亲说,外公退伍后本可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却因不谙世事,工作被人偷换成了挖煤的活。外公说:“我不去,当年在战场上没死,到头来死在矿洞里,谁把孩子养大哦!”一个人务农,抚养两个孩子,日子清贫得如锅里的稀粥,一眼到底也不见几粒米。

自打我记事以来,外公就对我宠爱有加。他总隔三岔五将卖菜赚来的硬币给我,还嘱咐我存起来。从那时起,我存钱的习惯延续至今。每一次将硬币投入钱罐,对外公的想念就会累积一分。

幼年时,我住外公家,与他作伴。外公常抱我于腿上,他喜欢一边用斑白的胡茬儿扎我的小脸蛋,一边给我分享岁月的峥嵘往昔,还用期望与我拉钩一个约定。夏夜,当悬垂的钨丝灯冷却下来,我们的睡前对话才正式拉开序幕。我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外公认真地听着,也耐心地答着。直至夜深,外公手里的蒲扇伴着虫鸣,把我吹进梦里。

也许是因为当兵的经历,外公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天色微微透亮,远山悠闲横亘着,一半嵌入地下,一半伸向天空。月色已计划好撤退的路线,晨光渗透过地平线,晕染了朝霞。天空依旧镶嵌着几粒未眠的残星,直到气氛开始由深沉的蓝黑色向亲切的暖粉色转移,它们才与我惺忪的睡眼辞别。外公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旁边放着斟了二两的酒杯,然后把目光伸向了远山的另一边。我安放好小竹凳,坐在旁边,看着外公。时间也放慢了步伐,静止的画面恰到好处。我们都没有说话,仿佛任何人为的声音都会破坏当前和谐的氛围。烧酒的水位线在默默下沉,朝阳也乘机占领了制空权。常言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二两酒下肚,外公已是泪眼婆娑,呼与吸之间,还残存着不解的愁思。些许如烟的往事,注定要成为今生的羁绊。

几年后,我们家修了新房。由于传统观念的束缚,外公认为母亲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愿和我们同住。他想住舅舅家,但舅妈整日垮脸,自然是住不长久。于是,外公索性选择了独居。一杯酒,一碗面,是一顿饭;一碗米,几块腌菜,又是一顿饭。

这看似平淡的独居生活,却平地起了猝不及防的拍浪。这一拍,他就再也没起来。

独居生活4年多,外公因常年饮食不合理,加上空腹饮酒的习惯,经医院检查,已是胃癌晚期。自从我偷偷听到诊断结果,便不敢再正视外公的眼睛,我怕一张嘴,话音还未落,却已是心酸眼潮。我将消息告知母亲,却是父亲接的电话。父亲当时的语气,我已想不起来,只记得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接完电话,一个踉跄,从高架上摔下来,手机摔得粉碎。

外公与父亲之间本没有太多的言语,照顾与被照顾成了他们认识以来最为频繁的互动。

医院的病房里,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像小时候那样看着外公的脸庞。同样是不说话,却没有了当年祥和的氛围。安静的病房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像打不燃的老发动机,在苍白无力地呻吟。我想说点什么,却被眼泪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辞藻,慢慢划过脸上的肌肤,留下长长的悲伤,最终滴落在寂静的病房,荡起简短且真挚的祷告。我在等一阵风,期望它将这祷告捎走,带给远方的神明。

窗外,初夏挂满了枝头,盎然的绿意占领了窗边,而我已无心歌颂。

医生建议外公回家休养,所剩时日已经不多了。本就不苟言笑的外公,笑容变成了过去式,连同声音一起被滴落的松脂紧紧包裹,经过时间的烘烤,封存在大脑的记忆细胞中,成了无法逾越的心伤。

看到棺木的那一刻,外公眼角微微发红,泛起盈盈泪花。我很难想象外公当时是以怎样的心绪来面对这即将结束的人生征途,是不舍,是后悔,是不甘,还是无奈。我想,稀稀拉拉的薄词难以阐释这半墓人的凝望。

那天中午放学回家,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斩断了我们这一世的联结。

远远站在田坎儿上,我看见堂屋的钨丝灯是亮着的,溃散的灯光仿佛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在白天,通常是不开灯的,因为透过屋顶玻璃瓦片的光能满足照明的需要。

心中陡然,外公应该是走了。

离土屋愈来愈近,庭院中坐满了人。每走一步,距离就近一步,心绪便沉重一分。当我艰难地走进堂屋,见外公躺在冰冷的木板上,一块白布,从头到脚,概括完了一生。母亲抱住我失声痛哭,我感觉像被摁进了水里,窒息感充斥着大脑,明明想要挣扎,却又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好像任何的肢体位移都会打破这最后的支点,让身体倒下。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脑子嗡嗡作响。

皮肤上的刺痛感久久烙在脸上,我仍然不愿相信外公已经离开,只是觉得他出了一趟远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时间是最温柔而可怕的狩猎者,我们无一例外都是猎物。那些涌上的回忆,早已在这20多年纷杂的环境中变得七零八碎,还好这些七零八碎的回忆已经足以填满我对过去的念想。

我考上大学那年,一封印着“金榜题名”的邮件兑现了与外公的约定。在离开前夕,我买了外公喜欢的烧酒与茶叶,决定要去墓前看看他。

夏的尾声,依旧滚烫;昨夜的雨,还在留恋。扫墓的气氛稍显沉重,我每走一步,就有一些雨落在身上,慢慢润湿了久违的哀思。

醇香的玉液从瓶口滑落,泥泞的生离死别顿时芬芳起来。我一边诉说着这些年故乡的变化,一边烧着纸钱。城镇化的推土机,铲平了我与外公在物质上的所有关联,睹物思人的唯一证据只能是一尘不染的老照片。如今,躲藏在脑海深处的离愁别绪随着纸钱一同燃烧,化作尘埃散去。

在外地读完本科,我带着外公的遗愿去了部队,驻扎在祖国北部边防。我已确信,内蒙古的气候是干燥的,能蒸发掉情感里多余的水分。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丘陵陪伴了一代又一代的戍边人。我从外公手中接过红色的种子,连同自己一起撒在了这片沙丘,每日用汗水浇灌。等来年,春风轻拂大地,或许我可以开出一朵合格的格桑花。

一个人在陌生的北方待久了,总想回到熟悉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如果重返土屋的庭院,就可以俯瞰半个村落,平淡且慢节奏的生活。于是,我脑子里经常会出现一些画面。

风和日丽,乡间小路两旁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杂木的芬芳,寂静中有一点儿断断续续的虫鸣。堡坎下的核桃树长得格外精神,路旁的老松依旧苍劲有力。土屋依旧端坐在那里,烟火气已消散了好几年,寂静得只能听见风的呢喃。门前的荒草肆无忌惮地扩张,贪婪地霸占着每一寸土地。我作为这里曾经的小主人,如今却成了来犯之敌。

昔日的土屋只剩下理性的冷漠以及石墩上的苔痕,不再有欢声笑语,也不再有袅袅炊烟。

继续走着,顺手摸了摸路边的桉树,有糙感,像是外公长满老茧的手掌。不远处的坟墓里埋葬了母亲多年来积攒的哀思,沉甸甸的哀思哺育了一大片葱绿,也漂白了母亲头上的黑发。这片葱绿有多丰腴,母亲泪河的河床就有多深厚。

现在,我对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地怀念,想原路走一遍,望城村的土屋和它的生活。没有企图心,只是重现,不知是否还可以重合当年的自己。

门前是一条通往火车站的小路,一旁是土屋,另一旁是耕地,顺势而建,从下至上。

我常常喜欢从下一直走到上,然后再走下去。野趣的小径,留下长长的回忆。

现在已经想不起那时的心情,只是很想再走一次。还想吃一次柴火烧的红苕,清水煮的毛豆,慈竹打的糍粑,“巨无霸”的馒头……

历经了缱绻与惆怅,当再一次重返光影浮荡的童年,遂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竭力去寻找星星点点的碎片。反复停留、沉思,甚至是暗自庆幸在记忆的洪流中,还能品到曾几何时的朝露。

坐在退伍返家的火车上,心里越冷静,天色就越阴郁。我想起家乡的阴天,那时无论穿多少,总有风可以灌进去。

流浪的人可以没有泊岸,流浪的心一定要有归处。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