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穿过天空,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我一个人撑着伞,在外地求学的城市漫无目的地走着。
转角处飘来焦糖的甜香,抬眼望去是一家奶茶店,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一只小兔玩偶,暖黄色的灯光照着它,那些细软的绒毛在光影里轻轻颤动、泛起细碎的涟漪,让我想起老相机镜头里过度曝光的画面,带着不真实的朦胧感。我不禁走了进去,犹如琥珀里的虫,被回忆包围,喘不过气来。
小学时校门口有一家玩具店,橱窗摆着一只小兔玩偶。当时我9岁,每天放学都要经过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店铺。店铺的橱窗永远蒙着层薄灰,可那只小兔玩偶却像会发光,在堆满塑料珍珠的王国里端坐,淡蓝背带裙的蕾丝边微微翘起,左耳戴着的鹅黄色蝴蝶结轻飘飘的,就像是从童话里蹦出来的精灵。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玻璃眼珠,清晰地映着街对面小卖部五彩斑斓的糖纸,每次经过都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它瞳孔里摇晃,好似跌进了异次元的水晶球,颜色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黑色或棕色,而是带着灰调的蓝,总让我想起透过窗冷冷的月光。
“70元。”店主阿姨总坐在柜台后织毛衣,竹针相碰的咔嗒声与我硬币的叮当声形成了古怪的和声。“进口的玩具呢,绒毛是防潮材料。”她头也不抬地报价,毛线团里垂落的线头随风轻晃。我攥着手里的硬币,金属边缘硌得掌心发烫。70元的价格是道天堑,横亘在每周只有5元零花钱的孩子的世界里。
从那天起,我书包里多了一个铁皮糖盒,它成为我最珍贵的宝物。每当硬币落入盒底,都会响起清泉般的脆响。我开始在早餐里省下豆浆钱,放学路上避开飘着葱花香的煎饼摊。我总是数着那些硬币,虔诚地守着一个即将破茧的秘密,无数次地幻想着,几个月后钱攒够了、拥有它、抱着它,任由它的长耳朵扫过脸颊,痒得我打喷嚏,又或者想象脸颊贴过去,阳光晒过的蓬松感透过棉花传来。但在此期间,我能做的只有每天放学隔着橱窗,渴望地看着它,看了一眼又一眼,数过它的每一根绒毛,记得它的每一处细节,甚至记得它左眼下方有处不易察觉的线头。
还没等我攒够那70元,一天放学,那只玩偶就被一辆玩具车取代了,从我熟悉的橱窗里消失了。那天的雨下得比今天还要绵密,店主阿姨用绒布擦拭新到货的赛车模型。玩具车在玻璃柜里闪着冷光,照得对面小卖部糖纸都褪色了,车顶的天线骄傲地竖着——那是扎进我心里的刺。店主阿姨依然在织毛衣,竹针碰撞声像是我心的呜咽。“卖掉了。”她难得抬头,“周末卖掉的。”我攥着糖盒的手指发颤,铁皮边缘在掌心烙下了深深的红痕。我记不得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只记得自己回家后,固执地数了好多次盒里的硬币——65元,只差5元。之后我再也没踏进过那家玩具店。往后的岁月被按了快进键,繁重的学业让小兔玩偶渐渐蜷缩成记忆深处的茧,偶尔在失眠的深夜破壳而出,用玻璃眼珠凝视我。
此刻异乡的奶茶店里,小兔玩偶依然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绒毛拂过指尖的刹那,记忆深处蜷缩的茧突然裂开细缝。防潮绒毛的触感与童年记忆完美重合,连左耳鹅黄色蝴蝶结的角度都分毫不差。这场穿越了10年的雨,把童年未拆封的礼物轻轻放在我的怀中。
与店主协商后我买了下来,但买下它的瞬间,却没有一丝小时候幻想中的喜悦。9岁时望眼欲穿的珍宝,19岁得到时已成标本,原来缺失的圆满比失去本身更无奈——如同在时光长河里捞到一片月光,却发现掌心只有碎银般的涟漪,什么都没有。童年未曾拥有、遥不可及的东西,向我迎面扑来了,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小兔玩偶的鹅黄色蝴蝶结歪在耳边,像枚褪色的勋章。当这只玩偶真正属于我时,才发现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拥有,而是那些在橱窗内外流淌的时光。或许我不是执念这个玩偶,而是怀念、心疼那个在雨幕中蹲守童话的小女孩。
雨丝仍在天地间编织着细密的网,小兔玩偶的绒毛在风雨里轻轻颤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呢喃,在耳畔拼凑出竹针碰撞的咔嗒声、硬币落底的叮咚声,还有童年那个永远差5元的傍晚。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