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潺潺,一阵寒风漫过凄清的傍晚,留有三分枯意的柳枝便又鼓起气力,发了芽。

  初春之时,泽深草盛,我偶然归往儿时那片山村居住,汽笛声悠悠。直至清晨,我才恍过神来,自己已立于这片傲然的土地上。阵阵布谷的叽叫引我一路走向溪边,阿嫂是最早出现的,溪水只要哗啦开始叫响,她就拖着一个铁油桶,一阵风似的直窜到溪边,脚步轻快,狗撵也追不上。进而一屁股蹲在湿润的石板上,借着流动的柔波浣洗贴身的衣物。啪嗒啪嗒,衣物敲击石板的脆音由流水传达向一条溪的家家户户。稚鸡怕也比不过这条流动的闹铃。邻家有几个婆姨总是比阿嫂晚两步,也赶着晨鸣或拎一篓或挑一担来和这条河借光。她们互相调笑着、揶揄着。

  “劳碌命”这个词就是在这时候被我听到耳朵里。起初,我皱着眉头,不想表达自己的看法。随着日头上移,“早洗”队伍不断壮大,男人们也加入进来。他们抬着家伙什自觉来到石板路下游,穿着同样沾着泥污的雨鞋,踹着、抹着冲刷铁器上的泥污。这下,溪边的声音可就多了,高的和低的相和,轻的和重的杂糅,一时分不清哪个音从哪一张口里冒出,水花声更是噗通冒个不停,谁说乡音不堪听呢?我有些陶醉,却也怯怯不敢上前,生怕自己如同一个突兀的符号打破这一和谐的剧幕。

  “后生!”遥遥传来一声呼和,合着清风似婉婉的笛音,飘进我耳朵里。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是我真切地知道这一声是对我的称呼。我转过头去,原来不知不觉我已转到小桥上来,站在桥上果然能把下方的众人一收眼底,但难免像根灯柱一样惹人注目。隔开百来步,鹅卵石铺着一条小道直通向一座尖尖的凉亭。两个头戴斗笠的老叟佝偻着腰斜倚在亭边正抽着旱烟。

  两柱浓浊带着火星从他们口中升起,星星点点飘向岸边与流水汇齐。我轻跑两步,两口呼吸间就来到亭边。靠近瞧去,两杆旱烟还有些名堂,这分明是两节嫩黄竹把根撅下来,掏了个眼,塞上烟丝成的烟筒。烟筒眼见有些年头,深切的黄已摩挲出黑色的斑点,从那皱起的黄皮肤下绽出点点大小不一的黑斑。呼喊我来的老叟把毡帽摘下,这才看到他的耳边还夹着一支香烟。那团窝在他烟杆儿里的烟丝落进我眼里更加分明,像一团正在燃烧的雀巢,或是灶台底下熊熊正烈的柴火。我的鼻尖隐约闻到了松香,雨后树林里潮湿的味道。

  “这里,很美吧?”

  我一愣神,才明白他说的是河对岸的油菜。昨晚一场夜雨下来,河对岸的油菜竟然长得异常茂盛。绿的根茎压不住菜花的黄,一簇熹微的阳光打在肥沃的土地上,耀眼的黄色似是要刺破眼眸,我学着两位前辈眯缝着眼欣赏这处景色。真是好大一亩田地,哪一位乡民的勤劳铸就了这片煌煌。

  古人说“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咬在嘴里能从这词中品出花茎的涩、叶的辛,一时间空气中只有烟杆触碰嘴唇发出的咂咂声。油菜的枝丫细细卷曲着,弹开了聚集在它身旁的一拥狂蜂。乡野的花实在无须太多观众,一川晴空,三两点微风,再有一条绿水知己就已足够休憩一整春。

  乡下人最懂利用春光,不负这人间好时节。在家的阿婆又酿起豆浆来,白布裹着豆子在木板的烹煮下流出阵阵青烟。溪水似是混着香,在流淌间更为雀跃,耀眼地打在柔波上泛出十字的星光。过路的姑娘媳妇称赞阿婆好手艺,酿得好豆浆。阿婆摆着手,挂着笑,念着不足挂齿的农事,望着几十年前的自己称赞一位娴熟妇人的手工。进而低头和小儿子继续熟练地把着木板筛,来回摆动间细白的浆液如泉。流泉的浓香在稻草间飘荡,摇醒了一汪又一汪的彩霞,已是夕阳西下。

  我咬着一根稻草芽在田埂间游荡,一群孩童跌跌撞撞像羊群归家,歪扭的乳牙如参差的群山,指教我要把外层的皮扒掉,就能用草芽吹出清脆的哨音。田野里的紫花是苹果香,水洼里蛙声一片,那是钓鱼最好的饲料,小龙虾往往要在泥塘里找。在这片明媚的乡间,一个陌生人体验到了被布谷鸟包围着啼叫。

  热意上涌,清风鸣蝉。晚晚的风路过,送来轻慢的燥热,一如我脚踩的第一块田地一样温和。古怪的天气,早春竟也能燥得同盛夏一般,我痴痴得发问,只引逗得庄稼汉皱着额纹嘲笑,“春回南,天上潮。小伙记得睡觉门窗要关好”。在闲碎的蜂嗡声中,日子一天天过着,日夜的界限不甚分明,鲜少让我察觉有时间掠过。昏昏的睡意坠在茅草的梗上,同鸡鸭的叫声乱作一团。

  烈日当空,汽笛呜呜在耳边叫唤时,我还不清楚来者和去时有什么不同,直等到回味起来才发觉“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深意。

  那天饭后,我照常巡着溪边小路散步,踢出的脚步与湿滑的鹅卵石摩擦发出滑稽的吱嘎声,像一曲乡间小调,挠得我心神发痒。湖边有一树春枝十分打眼,是柳枝。赠人一柳枝,素有离别之意。离别的信号早早埋下,而我却傻傻念着桃花正好。抱着一筐鸡蛋、拎着大红塑料袋的村人站在村口处,挥手为我告别。我恍然从梦中苏醒,一如来时,孑然一身。

  春雨绵绵,像游子背上行囊,坐在车上,独望着雨丝歪斜。随着脚步渐快,我也正应了劳碌一词,奔向我的菜地。但此后不论在哪见过的油菜花都再不如那片野地上的一般黄了。儿时总是念着天下筵席不散,而到长大之后,才发觉处处是筵席。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