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提到写作文时,老师总把眼前的讲桌拍得响亮,嘱咐我们:可千万不能写成流水账!课堂常有学生窃窃私语,不知有多少人听进去。我心里懵懂,依照我浅薄的理解,流水账便是指平平无奇的文笔和叙述,让人提不起看的想法。那便照老师说的办吧!此后待文章提笔时,总会搜肠刮肚,遣词造句一番,希冀华丽的辞藻、繁琐的语句能为我的课业插上羽翅,分数更上一层楼。

  这些习惯还真为我博得了老师的青眼,我的作文隔三差五被拿出来诵读,当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回响在小小的教室内,我脸红低下头的同时,心里也不免生出些许自得。

  学校要求写的日记却怠懒许多,日记的内容无非是些流水账,心情好时,那便多写一点儿;倘若心情不好,那就是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每天太阳东升西落,花儿照常开,小孩子们照常放学回家,生活似乎就是乏善可陈的,有什么好写的呢?

  直到上了高中,随着学习语文进一步深入,我的文学观才逐渐重塑。

  写议论文,没有严密的逻辑,完善的结构,我很难向观者输出自己的论点,言之有物;写记叙文,没有浓厚的情感,深刻的共鸣,我很难酝酿出提笔的轻盈,文字的灵气,它们只是空中的楼阁,无心的花瓶。曾经一帆风顺的写作如今倒成了语文里难啃的硬骨头,任我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也始终不得其法。

  年纪渐长后眼界的开阔也时常令我感到羞愧,世上能写好文章者不知几何,课本上文坛大师的字句珠玉在前,后面成为作家的道路上挤挤挨挨,碌碌众生又岂会缺我一个。于是不免自卑心虚,面对语文时没有之前得心应手,反而愈发像老鼠见了猫儿,心里退缩踟蹰。

  题是做不下去了,书在灯光下晕出重影,搅得人脑壳疼,我随手整理桌旁的书柜,却意外发现于夹缝中的日记本。

  本子的边角已经泛黄,书的模样也是歪斜不平,显然它在这角落里不知被遗忘了多少岁月。生活的过往如尘土般随风散去,只在脑海里留下几道刮擦的痕迹。于是我看这本日记本,就像在看别人的生活,总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记得最多的是动画片。还是小孩时,每日观看电视是最为期待的时刻。从校园飞奔而出,太阳在山边半遮半掩,橘红色的光线穿过稀稀疏疏的人群,落在身上并不像中午那样炽热,反而如轻纱披在人肩头。暮色中飘来柴火的烟香,奔跑时头发被吹向天际,我自然是顾不得这些的,只一心一意快步走在归家的路途上。

  回到家,挪出桌前的板凳,那时我家里的电视机像颗笨重的大脑袋,打开电源,任凭我上蹿下跳,也要等它反应一会儿。动画片前奏是我欢欣雀跃的号角,片尾曲是我恋恋不舍的流连。每集的内容不尽相同,就算只在本子上记下只言片语,也足够我时不时拿出来捧读回味。

  我还喜欢记心情。炎热夏天吃到滚圆的,红彤彤的西瓜,那是要摇头晃脑,大力声张的;被母亲压着去剪头发,就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夜晚躺在床上裹起被子,偶尔听雨入眠,是沉浸在幽静安宁中,仿佛猫在自己窝里打盹儿。

  天气好时我记,记和朋友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找寻背阴处,踩着微微温的水泥地玩跳绳;记去外婆家的路上,看到爬了一屋顶的爬山虎,在太阳底下闪着金色的、波光粼粼的绿叶;记晒谷场的对面,就是蓝悠悠的、一望无际的天空。天气坏时我记,记呼啦啦的风声雨声中,在窗边摇晃的三角梅;记回到家里时从雨鞋和雨伞上抖落的水珠;记于雨雾中远方若隐若现的,如同幅水墨画的山峦。

  原来我那时写了这么多。我在心里想。

  这些从我童年过往中脱离写下的平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构成了我生活的“流水账”,如今看来也是妙趣横生,而“当时只道是寻常”。小孩子时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被捕捉成文字,和长大后相似却不相同的自己碰撞。不知是该感慨时间的不等人,还是干脆欣赏怀念那时天真烂漫的想象和思考。

  时光是本流水账,当生活的琐碎在账本堆叠高筑,过去已经成为河里逝去的水流,一去不复返,正如孔夫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们却偏爱在这些琐碎中找寻意义,见闻感悟,格物致知,那些对时间、生命的体察便成了文学。文字中对他人与社会的映射,更多是自己灵魂的镜子。我在文字中看到别人,也窥见自己。

  发现这本日记本,对我来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那天写不下题才去书架那儿翻箱倒柜,碰巧得到;必然是日记本一直留存在那里,终有一天我会挖掘出来。我不由得将这一切视为一种缘分,它大概是几年前的我送给当下自己的礼物。

  它教会当时的我在写下一段文字之前,便用自身内心的精神将其赋予意义。在如今AI发展的时代,文字工作者的不可替代性,或许就是源于他们不是程序控制的生搬硬套,而是在“流水账”中记录真实有情的所思所想。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