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好奇湘西腊肉。
它长得丑,黑漆漆的,硬邦邦的,一条一条沾满灰尘悬挂于火坑上。我初到先生的湘西老家时,就见过他郑重地取下腊肉,说是要款待我这个远方来的新人。我当时极不以为然,这般脏的东西,要怎样食用呢?
湘西土家人做饭时一年四季会架上火坑,而火坑上方必定吊着一堆腊肉,一边做饭烧柴,升腾起的柴烟渐渐地把腌腊肉熏成漆黑的模样。先生将熏好的腊肉,就近置于柴火上烧烤,待肉皮烤软,又把它浸没于淘米水中,以稻草为帚,细细摩挲。几番精心侍弄,原本蒙尘的黑皮渐渐褪去,露出酱色肉质,等先生庄重地端上一盘辣椒炒腊肉后,我迟疑地轻咬一口,只觉肉质鲜嫩,口感醇厚,那肥瘦相间之处,一点透亮的油脂,瞬间浸满烟火气缠绕舌尖,这满口浓郁的土家风味啊,是那么精准而又独一无二。
从此,我爱上这一口腊肉,这是我作为湘西媳妇,最宠爱的美味,有时胜过土生土长的先生。我在湘西家住的时间不长,但尤记得在冬天来时,屋内,外出工作的先生返家来了,爹和娘忙着劈柴做饭,姑嫂兄弟们围在火坑边上,吃着腊肉聊着天;屋外,半边月亮悬挂在厨房上空,这未满的半边月此时却是圆的……这是一年仅有的称得上好日子的日子。
后来,我和先生一起离开家乡,日常能吃得上湘西腊肉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有一回,想吃湘西腊肉,先生立马购回腊肉现炒了一盘。超市的腊肉自然比不过原生态的湖南熏肉,但腊肉尚留着的柴火气,就已经很能安抚我们的心了。我与先生,一人一碗白米饭,就着一盘腊肉,喝点小酒,把这盘菜吃得回肠荡气——先生大口大口吃着,看着他那满足的样子,就觉得在异乡的日子再累也很有盼头。
酒足饭饱,先生低身刷碗。我曾看沈从文《心与物游》,他在下辰州乘船途中给张兆和写信,落笔“二哥”,这“二哥”两字看得让人心头柔软,因我家先生正好排行老二,大家习惯喊他为“二哥”。此时身边的先生,也宛如沈老笔下的湘西“二佬”,我看着他,像是回到湘西围炉吃腊肉的时光,这是我们离开家乡后,另一个可称得上好日子的日子……
后来,爹娘相继过世,回湘西的日子屈指可数。去年春节回湘西,木屋因久未居人,厨房坍塌,灶台上竟已杂草丛生,往昔火坑上方总会悬挂着的腊肉也早不见踪迹。离家数年,游子再回家时,已今非昔比。我和先生感慨着,一边忙着拾掇,一边商量着要不要再建厨房。
原先的厨房,装置极其简陋,就用几块木板搭建而成,门板之间有间隙,阳光从比指头还宽的门隙中射进来,照得厨房像挂满一条条闪闪的白光。我一直没弄清楚,为什么先生家会把厨房建得如此简单,整座吊脚楼全用木材盖成,是不缺少厨房这几根的,趁着讨论是否再建厨房的话题,我问了问先生,一向不多话的他顿了顿说:“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这句话把我狠狠给震了一下。
对,“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啊。”当年爹娘建这简陋厨房时,有意或者无意留下的痕隙,是否正是给光留足了空间,让它进来,好好照亮了我们回家的路?
厨房的火坑里,那曾经悬挂着的一块块黑腊肉,深深承载着家的味道与亲人的召唤;那门缝渗照进来的光,又恰到好处地为腊肉披上一层璀璨华光,这是在漫长岁月里永不磨灭的希望之光啊!
来年重建厨房?不,应在当下,我们要做一个追光者,把荒废的乡村田舍、失落的故里亲情揉进这光的弧度里,一起重建奔赴……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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