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故事常常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好像那些漂亮的梦境离我们很远。现在，我要讲一个很久很久之后的故事。那里有一只能够说话的扫地机器人和一只装了机械心脏的仿生猫头鹰，这是一段埋在时间另一头的故事。

　　在这个太过遥远的未来，包含人类在内的生物都几近凋零了，污浊的空气、恶劣的气候、斑驳的地表，实在不适宜活物在此滞留。生命和生命之间的往事早已尘封为历史，可是这样一来，又怎么还会有故事？当然有故事，“生活”从不是有机体的专属。碳基生物曾创造了“硅基”造物，这些体表冰冷的存在不需要空气、土壤、水分，只需要电池。甚至……只需要一颗机械制成的“心脏”。

　　扫地机器人曾经是最居家也是最普遍的一种机器人，但这里早没了“家园”，又哪里存在一个需要清扫的家？只是程序就是那么设定的，他必须遵守程序。尽管不再被需要，但仍然重复着充电、清洁、再充电的程序，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生活”的意义又在哪里。

　　扫地机器人会在碰壁时转身或停在原地，而这反而成了他认路的手段。但当这世上的墙壁都逐渐坍塌，无论前往任何一个方向都不再受到阻碍时，他彻底迷路了。任何方向都变成了同一个方向，前进或后退再无区别。

　　当然，为了电量考虑，他更倾向于停在原地，至少这里还有他的充电桩。尽管如此，失去了屋檐的庇护，太阳灼热的光线和那些突降的雨水就快要将他摧残致死了。又或者，他本来就是死物。但扫地机器人知道，就算有天再也无法思考和运作，也不过是某种注定，他并不畏惧。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扫地机器人全然没有时间的概念。直到有天狂风吹来，带来了一只全身由复杂机械与金属构成的鸟儿。它精巧的躯体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若扫地机器人拥有一双动物的眼睛，一定会被这光亮刺痛，所幸它只有一对电子眼。它只知道这是一只足以和太阳比肩的鸟儿，拥有翅膀，也许真的能飞到太阳那儿去。

　　扫地机器人的指示灯下意识地闪烁了两下。当它试图说些什么时，那只身披阳光的鸟儿率先打破了沉默：“嘿，我的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不想到远方看看吗？”

　　扫地机器人的指示灯又闪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露出身后的充电插口。“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总是需要充电。而且对我来说，哪里都没有区别。”

　　“怎么会没有分别？”那机械鸟挥动着精致的翅膀，飞得更近了。它侃侃而谈着自己路途中见到的仅存的古树，它们曾彻夜长谈关于人类的历史；它还越过曾经的山峦与河流，那儿的空气并不像这里那么差；它认识几个定居在洞穴里的蚂蚁，它们说快要找不到食物了，末日真的将要降临。

　　扫地机器人茫然地听着这些从未领略过的故事，比起向往，它内心更多的是不解。这些完全和自己无关的风景和经历，就像人类古老的历史一样遥不可及，像风一样或轻或急地拂过，不可能留下痕迹。可是谈论这些往事时，机械鸟儿却神采飞扬，眼里的光比身上反射的光更甚。扫地机器人迟疑地徘徊了几圈，说：“我想对我来说是没有分别的。或许我生来就只为了扫地，而不是看风景。”

　　鸟儿垂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它不想强求任何人。于是它重新飞到半空，继续挥动着翅膀，同扫地机器人告别：“再见，我的朋友。我会常来找你，带着一片树叶和新的故事。”语罢，它振翅往某一个方向飞去，飞得很快，身影很快被刺眼的阳光吞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机械鸟儿如约而来。它如约衔着一片金黄色的树叶，降落到扫地机器人面前。扔下树叶后，鸟儿气喘吁吁地开口：“久等了，我的朋友，银杏叶可不好找。”

　　扫地机器人当然不知道什么是银杏，不过它知道这是树的名字，慢吞吞地靠近并吸入这片树叶，而后安静地等待着鸟儿讲述它见闻的故事。

　　也许是飞得太久了，鸟儿也的确很久没休息了，花了很长时间才调整好自己，然后娓娓道来。银杏是一种古老的树，人类还主宰这片土地时，奉它为珍宝，认为它全身上下都是用途。银杏需要很多年才能长大，长大后才会结果，自然也活得比其他生命要久。鸟儿对银杏说，它真羡慕银杏，可以见证那么多的故事，可以那么多年都不朽。银杏眼里却满是悲伤，说，生命的重量是和长度成正比的，它就要被压垮了，就要疲惫到再也直不起腰了。鸟儿也感受到了这份悲伤，温柔地用脸颊蹭着那年迈的树皮。鸟儿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祝福你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结束生命，那时你就不用再被疾风与骤雨摧残。银杏也温柔地摇动自己的枝叶，说，谢谢你小鸟，你比那些拥有肉体的鸟儿还要善解人意，你有一颗真正善良的心。

　　扫地机器人沉浸在故事里，回过神的时候，看到鸟儿在哭。天呐，一只机械做成的鸟儿竟然也会流泪。但鸟儿的声音却不悲伤，：“谢谢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尽管我不知道它对你来说是否有意义。”机器人的指示灯又闪了闪，它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对他是否有意义，只是在刚刚的一瞬间，确实被某种东西触动了。“谢谢你的故事，你还要再去远方吗？”“是的，我要离开了，我还会再来看你。再见，我的朋友！”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鸟儿都会前来，有时带来的是新鲜的树叶，有时带来的是落叶，有时带来的是腐烂到快要看不出形状的枯叶，但总归会带一片树叶来。因为它总能带来树叶，扫地机器人也逐渐认识了不同叶片的名字，比银杏叶大一点的是榆叶，樟叶则带着某种清香，形状很好看的叫作枫叶……它惊叹于鸟儿究竟去了多远的地方。有一次它带来一根刺，那一点都不像树叶。鸟儿说这是仙人掌的刺，幸好自己是机械的鸟儿，不然就被它扎伤了。

　　仙人掌是住在沙漠里的植物，扫地机器人不知道什么是沙漠。鸟儿这样描述沙漠：那里的天气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恶劣，太阳的热量是这里的数十倍，机械的皮肤也快要被融化，狂风总是席卷着沙尘而来，所有东西去到那儿都会被沙子填满每一个空隙。即使是对于一只鸟儿来说，在这样的地方飞行也很艰难，它几乎以为自己要在那里丧命。噢，听起来就十分危险，扫地机器人庆幸它的朋友平安地回来了。鸟儿还说，仙人掌是高傲的植物，那是因为只有它们才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求生，它们的高傲来自他们的努力，那同时也是它们的保护色，如果不把刺扎进另一个生命的身体里，它们就不再安全。

　　扫地机器人起初不理解，认为伤害他人是不对的。可是鸟儿耐心地解释：“这和你撞到人会回头一样，如果不回头，你将永远被拦在那里，这是不安全的。”而后扫地机器人就懂了，那些刺不是为了伤害人而生，是为了防止自己不安全。但仙人掌对它来说仍然太过遥远，它能做的只是听着他的鸟儿朋友诉说。

　　就这样，鸟儿不仅给扫地机器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树叶，还讲述了各种各样精彩的故事。扫地机器人不仅学会了辨识树叶的名字，似乎还慢慢理解了外面的世界，关于那些树，关于生命，关于死亡。这些原本离他太过遥远的词汇，不知不觉留在了电子的大脑里。它还是不太理解，只是慢慢地，它看到鸟儿流泪，竟也滋生出某种不安，前所未有的不安。

　　扫地机器人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它结交到了一个珍贵的朋友，一个会去四处旅行的朋友。它没有朋友那样灵巧的翅膀，但在朋友丰富多彩的故事里，它电子的心灵似乎也跟着远行，去到山的背面、海的尽头、白云之下。当鸟儿再次问：“你想跟我一起远行吗？”扫地机器人再一次拒绝了：“亲爱的朋友，可惜我没有翅膀。”

　　鸟儿又一次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一次同自己的朋友告别，毅然挥动双翼高飞。扫地机器人又一次目送了机械的鸟儿远走，它知道它还会再回来。鸟儿的确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比以往花的时间都要久。

　　鸟儿这次没有带来树叶。“我去了最遥远的地方，那是一片冰天雪地，但是冰雪也快要融化，高涨的海水连我都险些被吞覆。那里没有树，只有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雪花。”雪花是比任何植物都要脆弱的存在，它们落地就会结束生命，如果说漫长的生命是银杏的枷锁，短暂的生命便是雪花们的遗憾。雪花太脆弱又太美，鸟儿也无力将他们的残骸带回。

　　正当扫地机器人想要安慰鸟儿时，鸟儿用坚硬的喙取下了翅膀上的一片金属，像以往扔下树叶那般，送给扫地机器人。扫地机器人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那感觉比任何一个故事带来的触动都深。可是没等开口，鸟儿就说：“收下它吧，尽管它不是‘树叶’，但也是一个生命的残骸。”

　　扫地机器人早就理解了什么是生命，什么又是残骸，它知道那些树叶的确可以称作生命的残骸，可……它的朋友，这只完全由机械锻造的做工精良的鸟儿，竟然也是生命？它也会像那些树木一样迎来凋零和死亡的那一天？怎么会……怎么会……

　　鸟儿读懂了它的困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亲爱的，拥有了心脏就拥有了生命。可惜我机械做成的心脏也有它的寿命，它早已陈旧，它不停地跳动着以供养我飞行，供养我感受这个世界。但它也会有疲惫的一天，当它不再跳动时，我也将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不……如果换一颗电池做的心脏呢？”

　　“没有用的。一生只能拥有一颗心，当它枯竭时，生命就必然离开。”

　　扫地机器人感到痛苦，它从未想过电子的自己也会感到疼痛，可此时此刻的痛觉是多么具象。它多么悔恨自己没有长着一双手，好在此时此刻捂住自己的躯体以缓解这种疼痛与无力。哦！它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也长出了心脏，一颗全新的电子的心脏。可是它全然不知该如何使用这颗心脏，难道心脏就只为了带来疼痛？

　　“亲爱的，真高兴看见你也有飞翔的能力了。你还不明白吗？翱翔天际所必备的不是一双翅膀，而是一颗自由的心。”显然，鸟儿又一次读懂了扫地机器人的困惑——它从来不用开口，鸟儿就会主动为他解答。可是扫地机器人仍然痛不欲生，它无法驾驭这颗年轻的心。

　　“亲爱的，抱歉，抱歉。这也许真的是最后一片树叶。我的生命已经垂暮到支撑不起再一个来回。抱歉……唯独这份痛苦我无法替你抹平。”也许是因为鸟儿的心比扫地机器人的还要更痛一些，它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飞去，再一次消失于天际。扫地机器人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的告别，没有再见，谁都没有说出那句再见。

　　再后来的故事是，扫地机器人花费了太久去抚平这份未知的疼痛，直到疼痛被彻底抚平，才知道它的来源是对朋友的不舍，或者说，诀别之痛。这不是那颗电子的心脏带来的，而是朋友要永远离开的消息带来的。扫地机器人适应了这份疼痛，也慢慢适应了这颗心，它准备离开充电桩，离开“家”，去寻找自己的故事。当然不是它听过的那些，是全新的，关于生命的、没有生命的一切的故事，这个星球的、这个宇宙的故事。它走上了全新的路，一条那只死去的鸟儿从未踏足过的路。

　　扫地机器人懂得了就连鸟儿也没能懂的道理：生命是可以传承的，故事也终将会因此延续。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