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雏的鸟比平时要凶得多,具体表现多种多样,生物学家从本能、进化、基因、母性、个性和情境激发等角度进行了不同的解释。这种情况,小时候我掏鸟时经历了不少。长大后,读屠格涅夫《麻雀》一文,被深深打动。
前几天听井余三哥讲了一个野鸡的故事,更有感触,殊为动容。
那天一清早,他一个人开着三轮车去离家几十公里外的辽河源游览。那地方山高林密,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外边的人很少进去。三哥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却从小爱读书,喜历史,颇擅诗文,自然把这些地方当作索隐探幽的乐处。
辽河源头的马盂山是契丹人的发源地,随着大辽国的沉浮兴盛一时,至今还残留着一些历史遗迹,古墓石兽,断壁残垣,横七竖八隐没在荒草乱石间,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散发着神秘悠远的气韵。
车子沿着蜿蜒而来的小溪一直往更高的地方走,过了柳溪,便开始上山。弯弯曲曲的土路不足一丈宽,再加上夜里下了场小雨,路面有些湿滑,不敢快开,只能缓缓地向上爬。
初夏时节,花腿残红,青杏盈盈;古木披绿,岩崖蒙茸;兔走雉飞,鹿奔蛇行。一路上,溪流宛转,野鸟哀鸣,像大山的魂灵用熟悉而又陌生的语言讲述着什么私事隐情。洁白的云彩一团一团地散落山间,像当年契丹人的帐篷高高挂在林端。山风如吼,林涛如怒,仔细聆听,仿佛还能听到箭羽划开天空的裂缝,马蹄踏碎林中的寒冰,鼓角惊醒虚空的残梦。
车子猛然转过一道山弯,沿着一片白桦林的边缘快速向坡下冲去。三哥突然看到前面路上,有一只母野鸡带着七八只刚刚出窝的小野鸡从山坡上走下来,正穿越一段平坦裸露的开阔路面。它们刚刚走到路中间,大概要到小溪里去喝水。大野鸡慢慢走在前面,毛茸茸的小野鸡唧唧叫着跟在后面,像幼儿园的小朋友过马路一样连成一条线。
三哥赶紧将车刹住,停在离它们只有四五米远的地方。高高的车头和粗硬的车轮直直地对着野鸡母子,居高临下,只要一脚油门下去,一场生命惨剧瞬间就会发生。
这个突然的遭遇,让小野鸡一阵惊恐,骤然散了队形,慌乱一团。有的唧唧叫着往回返,没走几步,回头望望,又停下了脚步;有的被车的气浪一冲,趔趄着顺着车头的方向往前跑;还有几只干脆待在原地不动,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习惯了原地待命。
大野鸡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停下脚步,冲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庞然怪物和上面那个祖祖辈辈熟悉的仇敌,提高了嗓门,拉长了音调“咯咯”尖叫了两声,凄厉高亢,穿透了清晨的雾霭,在林间回响。随后她又低声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呼喊。小野鸡听到了召唤,迅速跑到大野鸡身后,聚拢在一起,伏在地上,鸦雀无声,像几朵刚刚开放的野花突然遭遇了寒潮,紧紧闭合了花瓣。
紧接着,大野鸡转过头,直接将身子横在小野鸡和车子中间,扎起两只翅膀,蓬松起浑身的羽毛,昂起头,伸长脖子,对着车子和三哥怒目而视,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从她那双惊惧的眼睛射过来的光芒,像一束晶亮的钢针,纤细而尖利,与清晨温润的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峙,不平衡的力量和平等的精神瞬间形成了对峙。
空气凝固了,大山沉寂了,时间静止了。
过了漫长的十几秒,或仅仅是几秒,见三哥车子没动,大野鸡率先打破了僵局,略略回头低低叫了几声,小野鸡马上散开了,三三两两,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接一个,跳进了溪流边的灌丛中。直到最后一只小野鸡不见了,大野鸡才收起了坚硬的翅膀,寻着小野鸡的叫声钻进了灌丛,了无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有一束仍然盛开的杜鹃花,刚刚被大野鸡身体碰了一下,在轻轻摇晃。血色的红,在一片碧绿中显得异常鲜艳。
三哥说,夏天在山里干活,见到小野鸡的情况不少,它们都很怕人,被人一惊,多半都是母野鸡和小野鸡四散奔逃。他觉得,上百个人有上百个想法,但所有动物个体间区别却不大。不知辽河源头这只母野鸡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有如此惊人之举。
他又说,当时的确被母野鸡的气势震慑住了,一丝匪夷所思的胆怯从心底油然而生,力量和勇气立刻矮了一截。一开始他还想捡起一块石头打她一下,然后扑过去捉两只小野鸡回来玩,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迅速被大野鸡的气势和别的念头压了下去。
这个故事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昨天晚上,专门给一个鸟类学家打了电话,和他交流了好长时间,文史哲宗,越谈越深,渐渐触及到了自然的深层机制和生命的隐秘秩序,多半没有确定性答案,反而引出了更多困惑和疑问,牵引着思绪往迷茫的深处走去。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