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初来高原

　　整夜整夜头痛

　　高原的星空深邃辽远

　　像翻涌不息的湖水被撒入荧光粉

　　她的头脑同样在荧光中翻涌

　　——愈想入睡，就愈发明亮

　　葡萄糖的作用微乎其微

　　去冈仁波齐和玛旁雍措的想法

　　只能当成不合时宜的妄念

　　那么就想想学生

　　从短暂的相处中

　　翻拣出关于白天的记忆碎片

　　在手账本上记下他们的名字

　　以及最初的印象

　　扎西次仁，扎西次仁……

　　多吉卓玛，多吉卓玛……

　　数学课上反应最快的男孩叫罗布顿珠……

　　那个叫次仁拉姆的女孩声音非常甜美……

　　随着笔尖的窸窸窣窣

　　时光在每一个深夜里悄悄沉淀

　　手账里塞满了

　　孩子们的姓名、性格、喜好

　　以及学习情况

　　说不清从哪一天起

　　她的头痛停止了

　　脑海中的荧光被稀释溶解

　　睡眠在黑夜深处分泌出葡萄糖般

　　甜丝丝的味道

　　一次班会上

　　她向孩子们展示了那本手账

　　孩子们争着拿在手里

　　想看看在老师的手账中

　　自己被写成什么样子

　　调皮的次吉举着本子说：

　　我叫次仁多吉，简称次吉

　　老师的手账是黑色的，简称“黑账”

　　从此

　　分享“黑账”成为班会的保留节目

　　孩子们满怀期待

　　催促她快点更新

　　叮嘱她一定一定要把他们写得更好一些

　　她发现

　　“黑账”中每一句不经意的表扬

　　都能让孩子们欢欣雀跃

　　每一句简单的鼓励

　　都会像热巴鼓点一样敲进他们的内心

　　“黑账”一本一本更新着

　　摞起蓬蓬松松十六个小本子

　　当支教团一年期满

　　她要回校读研的那天

　　孩子们紧紧围着她：

　　——老师，我们可爱看你的“黑账”了

　　——老师，我们也偷偷给你记“黑账”了

　　——不，我的不是黑色，我的是“白账”

　　——老师，我的是“蓝账”

　　——我的是“绿账”

　　次吉则说：

　　老师，我的是和你一模一样的“黑账”

　　我记了好多好多你的“黑账”

　　我要把它送给你

　　你回家以后想我了

　　就看看我的“黑账”

　　——老师，我的“黑账”也送给你

　　——老师，我的“白账”也送给你

　　——还有我的“蓝账”

　　——我的“绿账”

　　孩子们争先恐后掏出他们的礼物

　　那些打着卷儿的小本子

　　有的甚至是写过的练习本裁开

　　又缝起来的

　　她翻也不敢翻

　　只不断说着谢谢

　　噙着眼泪一一收下

　　离开高原后

　　头痛和失眠再次降临

　　黑夜伴随着荧光翻涌不息

　　那么还是想想学生吧

　　从一年的相处中

　　翻拣出关于他们的记忆碎片

　　她于是细细翻阅那些

　　打着卷儿的小本子

　　那些孩子们记录的

　　关于她的“黑账”：

　　——谢老师的眼睛里有星星

　　——谢老师是世界上最温柔的老师

　　——谢老师在讲台上站得直直的，像一支粉笔

　　——谢老师笑起来像格桑花

　　——谢老师说我长大以后能当运动员

　　——谢老师太瘦了，我觉得她应该再强壮一些

　　——谢老师的黑账里有我读过最好听的话

　　——谢老师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

　　那些深夜静寂无声

　　她头脑中翻涌的荧光汇聚成一条河流

　　她觉得那条河在倒流

　　流向高原的方向

　　半梦半醒间

　　她意识到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

　　而河流里翻涌的

　　是孩子们那些打着卷儿的“黑账”

　　它们纷纷翻开自己

　　呈现出蝶泳的姿态

　　她并不心急

　　反而松开紧抓船舷的双手

　　躺入船舱

　　她明白自己不必担心

　　或迟或早

　　这条河

　　都会送自己重回高原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