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贵彤30岁开始看书。

  一个很萧条很苍老的故事,年轻的作家写的小说,一本书坐一下午。看到最后一页,女主人公死于非命,很无望,如同沙漠流沙。

  合上书,他开始烧晚饭,一个人烧两个绿叶菜。桌上厚厚一沓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当年的日本。青岛的街道如今已经开始拥堵,袁贵彤很难想象日本阔绰的八车道,什么时候会修到青岛来。

  夕阳的声音很大,他默念,于是他的声音里也有了橙红。晚风一吹十里,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联系老友,约吃饭约电影,他付账,大家皆大欢喜。朋友问他现在家住何处,他说,青岛湾有个小区,景色是不错的。前两年在那边买下一座小房子,由此正式成为青岛湾一员。朋友最后同他说一句:“你活得像青岛的房子。”他说这比喻太奇怪,朋友喝下最后一杯酒,变得有些激动:“不,你这30年的人生活得过分端正,是人人向往的美满幸福。”

  晚上回了家,脱去外衣,袁贵彤感到若有所失。他用小刀划开剩下的明信片,依然是绿色油彩,清新内容,与昨晚的夜饭颜色一致。这与他很相称了。

  凌晨1点他接到电话,是刘新语。她说,袁贵彤,借我点钱。

  其实算算,他们有3年没见。刘新语跑到日本,一直没回来过。这故事若展开讲一定好复杂,年代背景,势力角逐。

  他想了想,问,你要多少?

  刘新语声音很坚韧,说:“你……你看着给。”

  青岛的早晨,树一样平稳和谐,银行早上8点开门,袁贵彤7点50分到达,站银行门口,默数600秒,跟随太阳,从东向西,一往无前。傍晚他仍看那本书,只有窗上一抹阳光,女友打来电话慰问:“你今晚吃什么?”袁贵彤说,黄花菜加白煮蛋。隔壁在洗衣裳,洗衣机轰隆隆,是不发达科技的声音。然后他听见女友说:“你那么瘦,又苍白,能不能多吃些白面白饭?”

  袁贵彤想了一下说:“18岁之前,俺妈说,吃菜扛饿,那年代吃不上白饭,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鸡蛋,我与邻居小孩,一人一半,如此度过三五年。现在不知不觉,竟养成这样的习惯。”

  女友说:“贵彤,从没见你一次性讲这样多的话。”

  这使袁贵彤开始惭愧。他30岁,依旧潇洒,谈过许多次恋爱,频繁换女友,但却很负责,做一切合格恋人应做的事情。所以他现在开始惶恐,这场势均力敌的恋爱,难道少分了一点给她?

  他说:“明日上午我看医生,下午同你吃饭约会。”

  女友惊喜道:“好哦!”

  又东拉西扯聊半小时,女友说困了要睡才挂断电话。

  第二天去看医生,医生姓张,有个很罗曼蒂克的名字,梦溪。张医生问最近头可疼?袁贵彤说还好,医生又问,那睡眠正常?袁贵彤说还好,一来二去张医生没了耐性,说小袁,看病不是这么个看法。

  梦溪叹口气,看着这个30岁的男人说:“你心里什么不痛快,西医中医都治不了。”袁贵彤说:“我不是,我没有。”梦溪说:“你回去吧,做医生的,最明白这个道理。”

  夜晚和女友去吃饭,女友喜爱甜食,菠萝包,红糖糍粑,又点红茶,袁贵彤及时制止,和气地同女友讲,不想睡觉方法千万种,没必要花钱。

  女友脸红得很快。袁贵彤看到心里去了,发觉她这样的脸的确是美丽的。

  饭后女友提议去看电影,并且要求在私人影院。看的是电影《骆驼祥子》,小市民颠簸一生,女友哭得不明所以,泪眼茫茫,十分可爱,袁贵彤抬手帮她揩泪,问她哭什么。女友的目光漫进他的目光,那时天实在黑了,月亮十分显眼,像一块黑缎子刺破了个小白洞,女友的声音也这样漫进袁贵彤的心里:“一个女人永远为自认为的爱情买单,其实人家爱不爱你,或是爱了,又弃了你,谁经得住这样的抛弃,虎妞和小福子哪一个不心动?哪一个有好结果?”

  袁贵彤歪身,一只胳膊挨着她,这是他安慰人的方式,很无声但很有效。

  女友侧身问他:“贵彤,你们男人难道都如祥子这般吗?”

  袁贵彤说:“那……当然不是。”

  “你呢?倘若有一天,刀架你脖子上要你弃我,你也会敢搏一搏吗?”

  “那要视情况而定了。”

  “那即是不敢喽。”

  女友抓住袁贵彤痛点,虽然说敢也不会成真,起码可以骗得女友开心,但他就是不想扯谎,甜言蜜语叫他讲,他一个字也没有。当下女友就不满意,袁贵彤按住她的手:“电影而已,何以毁掉你我感情。”

  女友的视线在袁贵彤眼睛里烧,他凑近闭上眼,手臂兜住她去吻她的脸。电影结束,片尾的字幕滚动播放,只有一点点亮光。

  这一天中午,袁贵彤接到刘新语来电,她说她要回来了。袁贵彤烧饭动作不停,说知道了,二人沉默了一阵,刘新语先开口:“回去带你吃饭,上次借钱,实在感谢。”

  袁贵彤说“嗯”,挂断电话。这天中午,他做好多菜,一样一样摆在圆饭桌上。他30岁,仍然很幼稚,脱不了慌张毛病。

  他的身后,月亮也出来了。他一个人面对整桌饭菜,呆坐一下午。

  袁贵彤18岁时与刘新语相识。大中午袁贵彤跑去看她,饭盒里是一整个白煮蛋,还有绿色的菜。刘新语把脸埋进去吃,袁贵彤把午饭让给她。

  后来的某一天,刘新语去袁贵彤家里,他正在弹琴。袁贵彤15岁开始学琴,可是手笨,总也弹不高明,只会弹当时的流行歌曲,勉强可以伴奏。她等袁贵彤弹完。琴声拂过她的脸庞她的嘴边,像长翅膀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说:“袁贵彤,我活不下去了。”

  “你要怎么办,你说。”

  “离开青岛,总有一个地方容下我。”

  袁贵彤的琴弹得很松很松,音符哗啦啦掉下来碎一地。他说,你走哪里,能活着就好。

  刘新语离开了青岛……

  袁贵彤躺在阴暗的大房间里看书,只有书上方的一点灯光。他听见外面的声音,风在雨里吵了很久。

  青岛的天气,青岛的女子,都一样不可揣测,夏天的风蓬鼓鼓地在脸颊上拍动,可那不是风。是什么,袁贵彤也讲不清。

  女友问他,袁贵彤,你亲我的时候,脑子里在想谁?袁贵彤不说话,凑近去吻她。女友流着泪说,我们分手吧。

  袁贵彤的许多罗曼史,都奇怪地开始,奇怪地结束。他怎样接受告白,怎样达成恋爱关系,怎样分手,他自己也未曾知道缘由。

  他谈恋爱,斯斯文文,从不主动分手。遵守规矩,接吻时长两分钟,提前准备草莓冰激凌,低头俯身,温热呼吸。他的吻,像冰淇淋那样甜,也像冰淇淋那么冷。

  那一年,青岛街区灯火通明,人群密密层层,一波未平的山,一波未平的水,新生活拥拥挤挤开进青岛,像童话故事的开头,充满期待和希望。

  中国的许多沿海城市,都是这般长大了。

  等到刘新语回国,打点好诸多事宜,已经是一个月后。再请他吃饭,又是3天后。她打电话过来询问袁贵彤约在何处合适——刘新语离开青岛3年,光景大变。

  袁贵彤说:“不如到我家,你也许熟悉些。”

  刘新语说“好”,明天上午10点钟她带食材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袁贵彤找许多电影看,提升自己说话的艺术,晚饭也忘记烧。

  这样的一个黄昏,没有白月亮和星星,时间和温度,前途一片光明。山野的灯火在他脸上掠过,灯火同他的眼睛重叠,是一幅萧条又美丽的画。

  第二天,刘新语上门时候,袁贵彤还没有起床,于是只能匆匆洗漱,换一身比较正式服装,前后5分钟完成。

  开门的时候,袁贵彤先看到她手,指节稍长。再后来是整个身体,长高了,也展开了,可以穿下任何款式的衣裳,一件一件,好像永远也穿不完。眼睛发亮,面部线条圆润,很中式的长相,鼻子稍高。

  3年后的第一次重逢,两人脸对着脸,只感觉面目模糊,无话可说。

  还是袁贵彤率先开口,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刘新语说:“还可以。”

  袁贵彤说:“那就好。”

  然后刘新语开始烧饭,白菜里加入油酥,一起炖煮,十分简单,却勾起回忆。十几岁那个时候只能吃水煮白菜,无米无油无盐,这对孩子来说是值得伤心的大事。袁贵彤和刘新语交换饭盒,渴望惊喜出现,摩拳擦掌,郑重开启,却也是一样的白水菜叶子。

  当然不止这一份回忆,而他们已经不需要吃这样寡淡的食物了。吃过饭后,袁贵彤提议看电影,拿出珍藏碟片。刘新语同意,然后坐在巨大沙发上,等待开场。袁贵彤拉好窗帘,确保室内无光亮,才打开电视机,播放爱情片。

  电影开场,男女主人公被导演安排相遇,然后不出意外地爱上,顺时针,逆时针,纠纠缠缠,为凑时长——长达两小时的欺骗。

  刘新语问袁贵彤:“这些年,你过得怎样?”还未等他回答,她又说:“这样看,你过得应该不错。”

  电影里男女主人公无法忍受家庭压力,正闹分手,男人一把搂过女人,眼泪掉下来,“我中意你,从头到尾,也只能是一个你。”

  袁贵彤好感动,开口回复刘新语:“我今天见了你,也觉得你成熟不少,可仔细一想,我们竟然都30岁了。”

  电影持续播放,缓慢表达。刘新语盯着屏幕开口同袁贵彤讲:“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过去那种痛苦,就像这样一部无聊电影,漫长却无关痛痒,令我不快活。”

  袁贵彤沉了口气,轻声道:“都过去了。”

  天慢慢阴下来,没有风,下起雨,一阵比一阵急。电影上演到最高潮部分——也许就要因为爱情,他们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了。

  刘新语突然开口问:“袁贵彤,你爱我吗?”

  袁贵彤没回答,闭了眼去找她的眼,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

  后来,再没有了后来。刘新语离开青岛,断了与袁贵彤的所有联系渠道,袁贵彤也没有找过她。

  袁贵彤桌上还放着许多绿色明信片,很旧很旧的款式了,社会多摩登,它们就有多落后。他全部抽出来读。

  “初来乍到日本,第一天就找到住所。房东是个老太太,很和善的人,没有子女,与我很聊得来,遂成为忘年交。”

  “今天工作晚点,我发愤图强下班早10分钟,默数600秒寄明信片给你,日本的住所有些紧凑有些拥挤。”

  “其实我有一点想你,准确来说,也不止想你。想家,想父亲母亲,想青岛了。”

  “今日上班时,听到邓丽君的《小城故事》,以前倒是没怎么听说过这位台湾歌唱家,也许是我不愿意去了解,我太浅薄,也很封闭自己。青岛不算小城了吧,沿海的地界早该发展起来的。”

  “有位朋友要回国了,我请他代送你一本乐谱,不知你可有收到?”

  “很久很久了,我如此叛逆,不守规矩,我知你是为我好,叫我不要去惹事,我们的从前都被黑与白代换,千篇一律,在大时代中,谁都不知道明天。明天——明天太远了。”

  “最近天黑得很快,是入冬了。日本便利店货架丰富,鸡蛋白菜通通推出新菜谱,建立自己家族。”

  “我十几岁时发现爱,那时候年轻笨拙,不晓得浪漫何物,亲人友人于我并不协调,2000天时间虚度在自我纠缠中,只晓得要活下去。原来我把爱误认了好多年。袁贵彤,你痛不痛?”

  “夜风一吹十里,我想流眼泪了。”

  “最近失眠严重。”

  “日本商店,竟然有3元一杯绿豆沙。”

  “看5分钟月亮,损失5分钟寿命,年轻人要快乐不要健康,医生说的。”

  “世俗太愚妄了,今天我这样想。世界瞬息万变,眼睛和耳朵都被蒙住,看不见也听不清。”

  “失眠症有好转,不必担心。”

  ……

  他突然就有点读不下去。

  那年,他们15岁时的夏天。

  刘新语15岁生日,蜡烛火光,隐隐约约明明灭灭重重叠叠,欢天喜地,她对天空许愿望,生活一直这样我会很高兴。袁贵彤说:刘新语,过生日要快乐。他看她眼神,与别人不一样,让人感觉贵重又珍惜。这一瞬间风吹起来,各种意义上的愉快和漫长。

  世界何等荒凉。

  夏天真好啊,袁贵彤那时候想。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