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葡萄架又抽了新芽,那些嫩绿的触须攀着铁管往上爬,像极了父亲年轻时扛着竹竿翻山越岭的模样。只是如今竹竿早换成了铁管,麻绳还是父亲亲手搓的,粗粝的纤维里嵌着经年的茧,倒比铁管更经得起风雨。
夏至后的日头毒得很,父亲总爱蹲在架下,蓝布衫被汗浸得透湿,后背洇出盐霜,像葡萄叶上新结的露水。我蹲在旁边数葡萄粒,看它们表皮渐渐浮起层白霜。“别瞎摸!”他忽然拍开我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去年的枯叶。可转眼又见他用指甲盖轻轻刮着果蒂绒毛,那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擤鼻涕。我忽然想起他给我掏耳朵时的样子,也是这样屏着气,仿佛稍重些就会碰碎什么。
葡萄熟透那日,父亲踩着吱呀响的木梯摘果。蓝布衫在晨雾里忽隐忽现,像片被风吹散的云。忽然有串葡萄砸在我脚边,紫得发黑,果粒滚了一地。“接不住的,都是老天爷赏的饭。”他笑着从梯上探身,皱纹里嵌着细碎的光。我蹲下捡葡萄,指尖触到果皮上的纹路,竟和父亲手背上的老年斑一模一样。原来葡萄和人一样,老了都会起褶子,发软,往下坠。
父亲摘葡萄有他的讲究,太青的不要,太软的不要,裂了口的更不要。有回我偷摘了串半青不红的,被他追着打了半条巷子。可夜里却见那串葡萄埋在花盆里,紫红的果粒渐渐被泥土吞没,像吞了个没说完的秘密。后来竟冒出棵野草,绿油油的,父亲蹲在旁边看了半天:“这草命硬,像我。”月光漫过他佝偻的背,我突然觉得,那些被埋进土里的葡萄,或许都化作了来年的新芽。
那年我高考失利,躲在屋里3天没出门。第四天清晨,父亲端着碗葡萄汁进来。紫红的汁液在粗瓷碗里晃荡,映得他脸上的沟壑更深了。“尝尝。”他把碗往我面前一推,“甜得齁嗓子。”我抿了一口,酸得直咧嘴。他却笑了:“酸过才知甜,就像你摔的跟头。”我们坐在葡萄架下看蚂蚁搬籽,夕阳把藤蔓染成金红色。父亲突然说:“你看这些蚂蚁,跟咱庄稼人一个样,再难也要把日子往前拱。”
去年冬天,父亲说要给葡萄藤“剃头”。他裹着军大衣在雪地里剪枯枝,剪刀“咔嚓”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断枝横七竖八躺在雪地里,像老人掉光的牙。可来年春天,断口处竟冒出嫩芽,在风里颤巍巍地晃。父亲蹲在旁边看了半天:“这芽子像我孙子,倔得很。”他说这话时,嘴里漏风——去年冬天他掉了颗牙,说话总漏气,像老风箱似的。
昨夜暴雨突至,我冲到院里,却见葡萄架下亮着盏昏黄的灯。父亲穿着雨衣裹葡萄串,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往下淌,在脚边汇成小溪。“回去睡!”他冲我吼,声音却被雨声吞了大半。我站在廊下,看他佝偻的背影在雨里忽明忽暗。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背我看病的模样,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里,雨水顺着草帽檐流进我脖颈。如今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像张拉满的弓,却依然倔强地弯着。
今儿帮父亲捆葡萄藤,发现他捆的结越来越松了。麻绳在他指间打滑,像条泥鳅。我伸手要接,他却推开我:“你捆的没魂儿。”可这次他捆了三次才系紧,最后一个结歪歪扭扭,像只瘸腿的蝴蝶。有串葡萄被勒出了印子,紫红的汁液渗出来,像流了滴血。父亲突然说:“这藤跟人一样,老了不禁捆。”暮色漫上来时,他坐在葡萄架下数葡萄,一粒一粒地捻,像在数自己的年轮。
月光淌过紫红的果粒,像淌过三十年的光阴。父亲的手指还攥着半串葡萄,后腰露出块白花花的膏药,像片没摘净的葡萄皮。我忽然发现,他的白发比葡萄藤上的新芽还多。葡萄藤还在长,一年比一年高,可父亲的腰却一年比一年弯,像根被岁月压弯的竹竿。
只有萤火虫落在葡萄叶上,一闪一闪的,像颗不肯睡去的星星。我忽然明白,父亲种的不是葡萄,是日子。那些酸酸甜甜的日子,都被他小心地系在藤上,等着在某个夜晚忽然亮起来,照得人心里发烫。葡萄架上的年轮一圈圈往外长,父亲的皱纹却一圈圈往里收,收成掌心里那一道道沟壑,盛着经年的雨水与阳光。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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