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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经年的散文写作,已形成了“文字思维”——所经历的人事与物象,即便是没有明显的意义,也想用文字的编织,勾画出意义。这是一种本能,在它的推动下,居然就有文章源源不断地写出来,令人惊奇不已。

  文字真的是一种性灵,而不是工具,它默默地独处着,等待着“意义”。

  文字的等待与作者的等待是相向而行的寻找,一经“路遇”,就结伴而行了,共同地完成了“意义”的过程。

  路遇,因为不是预先的邀约,便具有宿命色彩,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难以预料的。

  40年前的一个晚上,在吱吱响的日光灯下枯坐,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媒婆”这两个字,自己也感到很诧异——此时的我,所处的语境是与这两个字不相干,便想把它们驱赶出去。但是,愈是驱赶,愈是呈现,只好在纸上把这两个字写下来。奇怪,一旦落笔,相关的字词就接踵而来,直至写得筋疲力尽。掷笔回眸,竟是一篇很完整的关于媒婆的文章,且有不可遮掩的“意义”透出纸背。

  便不敢再儿戏了,定了一个《中国媒婆》的名字,恭恭敬敬地抄录在稿纸上,寄给一家杂志。一月有余,竟被登在重要的位置上,不久,竟又被接连选载与收录,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今文观止》也把其收入其中。

  有论者说,这篇文章文字典雅老到,非有深厚的生活积累和长期的文字修养而不能为。这个评语把我吓坏了,因为那一年我才25岁,弄文字也不过三五年的时间。真正的原因,或许是“媒婆”这样的字眼显得老旧,老旧到最后,就“老到”了——是文字驱动的结果,与作者的阅历和修养关系不大了。

  30年前的一天晚上,低档的烧酒喝多了,神魂颠倒,愤世嫉俗,不平之气盈满胸臆,便口出悖语,且喋喋不休。酒友被吓坏了,把我推进房间,叮嘱道:“有不平事写在纸上,莫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我便把那些放纵的字眼涂鸦在纸上,不期就涂成了一篇《悖语人生》。文章在《青年文学》发表之后,竟得到一片喝彩,还被选家选进一部“先锋散文”,意外地捞了一个“先锋散文家”的名号。

  这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素日的我,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笔底的文字也是很本分的成色,与“放浪”是无缘的。是被酒液烧灼了的文字推着我往前走,稀里糊涂地呈现了“先锋”的意义。那样的文字,既属于我,又不属于我,是命运之赐。

  这种情状给了我一个启示:所谓内容决定形式,是偏颇的,文字(语言)本身,往往就是内容,就是“意义”。

  换个角度看,说到“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难以预料的”,这是对不成熟的作者而言。对于那些成熟的写作者,他们深知文字对作者的推动作用,为了从“宿命”中挣脱出来,他们自觉地采取了“反抗”的姿态,有意识地选定了一种与自己的身份、影响和年龄、阅历相适应的文字样式,就写那样的文章,就发那样的格致,于是,“风格”就形成了。

  所以,所谓“风格”,标志着写作者已进入了一个与文字和谐相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写作境界。

  从本质上,这体现了对文字的敬畏。

  2

  之于散文写作,累积下来,已有数百万字。无聊时翻检,多少还有些成就感,感到人生未尝虚度,心底看得起自己。这一点很重要,人而为人,说到底,还是活给自己的。

  反省一下,少时就有写作欲望,崇拜作家并心向往之,对金钱和地位反而看得淡。这可能影响了自己的发达与发迹,虽然满肚子诗书,除了一个饱满的面相,被人高看的地方很少,常孤独寂寞得失眠,甚至悄然垂泪。但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活在词语中”,业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有不可剥夺的自足自适,能时常感到自我。人间冷暖,均转化成内心的温暖,悲悯着小我,也悲悯着这个世道。

  我是个沉得住气的写作者,写作多是为了表达内心所思所得,娓娓道出对身外世界的看法。外界的评价很不重要,快意于文字本身。这一点,与孙犁和汪曾祺仿佛。也是这个原因,我的写作,主观色彩很强,不太愿意纯客观的叙事,也耻于渲染式的抒情,与流行文字远些。

  我追求文字的“复合”品质,学识、思想和体验,不露声色、自然而然地融会在一起。我觉得,只有学识,流于卖弄;只有思想,失于枯槁;只有体验,败于单薄。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就丰厚了——前人的经验,主观的思辨,生命的阅历——知性、感性和理性均在,这样的境地才是妙的。其实,天地间的大美,就在于此“三性”的融合与消长,使不同的生命个体都能感受到所能感受到的部分。文章若此,适应了自然的律动,生机就盎然了,对人心的作用——换言之,与心灵遭遇的机会就多了。

  此种意识,是我创作的遵循与动力;虽笔力不逮,但从不敢懈怠——苦心经营多年,所得甚少,惭愧不已。

  3

  长久的散文写作,容易产生一种文字惯性——驾轻就熟,自我复制。所以,另辟蹊径,不断创新,应该是散文家应有的意识。因此,我时时提醒自己,宁可少写,也要“异质”,这是创作的本质要求使然。

  综观散文生态,在创新性或“革命性”上,现在的“新散文”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从足够丰富的创作实绩来看,“新散文”最突出的一个特点,也可以说是文本上最核心的特点,是它文本的“融通性”。  它至少在3个方面“打通”了写作自身的界限——

  一是打通了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界限,在创作者那里共成自己的个体经验。二是打通了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包括下意识及梦幻)的界限,在创作者那里共同构成自己的心灵世界。三是打通了情感语言、抽象语言、机械语言、声像语言等各类语言的界限,在创作者那里都转化成感性语言。它不仅打通了与小说、诗歌、戏剧、美术、舞蹈和声像等各类艺术品类之间的界限,也打通了文史哲和自然学科的界限,一切都可以成为主观表达的感性材料和心灵语言。

  于是,“新散文”写作是“无界限”的写作,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主观体验或生命体验,努力考量出精神达到的极限高度,人的感受所能承受的极限空间,也就是人心到底能达到哪里(人心的终极到达)。因为是个无限开放的写作空间,文体本身已不重要,能够表达出生命体验的独特和极致(格致)才重要。所以,“新散文”的写作者有强烈的求异意识,与其说是一种难度写作,不如说是一种“负重写作”。

  我虽然是“新散文”写作的戮力而为者,但是,在表示敬重的同时,我也保持足够的警惕,防止过度书写:因为“新散文”写作者强烈的求异性,使他们与常人(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写作者)的、自然的、平凡的精神生态发生了“隔膜”。而且,优异精神的最终归宿是恒常人生,即:人间性。

  也就是说,散文创新,也有个避免矫枉过正的问题——在出奇出新的同时,也要有对平凡人生的照拂,也要有对朴实文字的回望。

  写到最后,这一点,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