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个农民。他总说,我们都是土地的子民。
爷爷有着属于农民的身体,佝偻的背,黑黄色的皮肤,皮肤下是有力的肌肉,抱紧我时硌得生疼。他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就像稻田里的泥水。
爷爷是很有力气的。我见过他推着装满粪肥的推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走几个来回;我见过他抱了一堆新柴,连劈几个下午;我见过他在田里翻土,锄头凿下去,翻过来,硬实的土块被调转了个儿的木柄敲得粉碎。这时我往往躲在太阳后,在树荫底下,只能看见他被浸湿的后背,汗水渍在衬衣上,像一幅拓染画。
日子好起来了,爷爷却不愿意搬走,跟着家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老屋,像是要守着那片土地过一辈子。
我问爷爷,你为啥不愿意住大房子呢?宽敞还凉快。爷爷在狭窄的厨屋里拌鸡饲料,他手上动作不停,只是说:“这儿的土地踩在脚底下,踏实。”
那时,我并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理由。等到秋天,我坐在田埂上,脚下是坚实的土地。爷爷在垄沟里挖红薯,他挖出来的红薯又大又饱满,我挖出来的红薯被劈成两大半。爷爷用水冲掉红薯上的泥土,自己啃了一口,把另一半塞到我手里说:“甜呢。”我们俩并排坐着,薯皮被我抠下扔到地里。爷爷说,土地是伟大的,是真诚的,你塞给它一颗种子,它还给你整个秋天。他又啃了口红薯:“咱这儿的土地,踏实。”
我懵懵懂懂,像红薯地被挖净后紧跟着种下的蚕豆籽,被裹在土地里,只有等待,等待清凉的水,等待时间。直到后来,蚕豆种了结,结了收,收了再种,枯落的枝叶一次次化作尘土,才真切感受到那句“踏实”背后的分量。
后来,棺椁入了土,尘埃落定。爷爷睡在里面,我们之间隔着坚实的土地,远处是整齐的菜畦。红薯苗长得正旺,绿油油的秆撑着肥嘟嘟的叶。土地总能带来能量与希望:对于有的生命来说,它希望的种子刚刚播下;有的生命则靠这点能量坚强地挺立着;还有的生命支撑不住,就此倒下了。
爷爷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最后活成了脚下的土地。他是自己脚下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着自己的劳作安身立命,收获秋天的果实;他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儿孙们站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感受世界、走向世界,而他守在原地,坚守他的土地、他的庄稼。农村人头顶不着天,于是追求脚踏黄土地,随后忠诚地化作自己追求的那份踏实,化作新一粒种子,等待下一个秋天。
我脚下踏着坚实的土地。春种夏收、夏种秋收,每一颗种子从黄土汲取能量,向下扎根,向上发芽,托载希望,成为希望。
我们脚下踏着坚实的土地。远处,有一片整齐的菜畦……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