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嗡嗡”震动着,一条又一条暴雨预警和撤离信息挤满了屏幕,像玻璃窗外的蚊蚋。村子里乱中有序:有人拎着包裹匆匆汇入撤离的人流,有人还在家门口焦急地翻捡,生怕落下什么要紧东西。穿着各色马甲的志愿者绷紧了隔离带,汗水在他们额角、脖颈处,浸湿了衣角。我茫然地站在院中,看着忙碌的人群正感叹时,父亲温热粗糙的大手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快走!”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另一只手推着母亲的背,将我们塞进了打着火的汽车。
车子碾过泥泞的小路,最终停在了王伯家的老宅——因为地势较高,这里被临时征用作为补给点。印象中沉寂荒凉的院落,此刻竟是人声鼎沸。让我意外的是二叔,那个平日里总爱瘫在躺椅上打盹的人,竟挽着袖子,一趟趟搬运着物资,汗水都浸透了他后背的汗衫。快60岁的王伯,手脚麻利得像个年轻人。他拿出小瓷缸和保温瓶熟练地冲洗姜块,再放在窗台边沿“咔咔咔”切成薄如蝉翼的姜片,再细细切成姜丝,姜汁辛辣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寻着姜味准备要碗姜汤喝,王伯抬头看到了我,关切地问:“哎哟娃儿,来了也不打声招呼,一路上累了吧?有没有冻着啊?可别感冒喽。”没等我细说,他转身走到热气腾腾的大桶前,掀开木盖盛了满满一碗姜水递过来,“慢点喝,别烫着,等会想着给你老爹老妈捎过去一碗”。我捧起姜汤吹了吹畅饮几口,不安的情绪也随之缓解。
雨,印象中是在午夜开始真正发威的。起初是砸在铁皮屋顶上密集的鼓点,很快就连成了震耳欲聋的敲打声。黑暗中,树枝折断的脆响、不知名物件被掀翻坠地的闷响,声声惊心。大自然的咆哮彻底碾碎了我的睡意,透过被水汽模糊的玻璃向外望出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喧嚣。
终于熬到天色灰白,雨势虽颓,但仍淅淅沥沥。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眼前景象瞬间扼住了我的呼吸,浑浊、狂暴的黄褐色大水,淹没了熟悉的田野、道路,吞噬了老屋的土墙。它不再是记忆中那条温顺的溪流,而像一头挣脱了束缚的、肿胀的恶龙,贪婪地舔舐着一切。
雨势总算减小,补给也分发下来——沉甸甸的保温罐被推到了我们面前的桌上。白瓷碗在米桶边缘轻旋,碗沿悬停在半空,多出的半勺粥,总被小心地刮进相邻人的碗中。其实我并不喜欢白粥,但毕竟停水停电,此刻的一碗白粥属实难得。保温罐像个陀螺似的,被一双双手轻轻推回桌中央,又顺着桌边,带着罐底凝结的水珠,旋转着传递到每个人身前。铁皮罐壁残留着褐黄色的水痕,此刻正被罐内米粥的热气蒸腾起朦胧的白雾。当稠厚的米粥滑进口中,那温热的香气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湿冷与不安。灾难给我们造成了迷茫与艰辛,但也在这样一口朴素的锅里,化作调味料熬煮出令人安心的醇厚滋味。
雨,几乎停了下来,我们的活动范围也终于扩大。从高处眺望,不禁令我感到恍惚。吞噬家园的洪水肆意破坏,到处留下属于它的印痕。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之隔,就已撕裂出两个世界。一股熟悉的辛辣味打破了我的沉思,当我回过神打开门时王伯已经走远,只留下他的背影和一碗放在窗沿边散发余热的姜汤……
时光或许会冲淡许多记忆,但那碗琥珀色的液体所承载的温暖,永不褪色。它,就像王伯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不仅驱散了那日的不安,暖了冰冷的肠胃,那份不求回报、源自心底的关怀,才是真正熨帖心灵、足以照亮漫漫长夜的暖阳。
责任编辑:刘尚君 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