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的时候,整个巷子都是甜的。
先是风里掺进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谁家熬的糖水快要沸了。接着,那香气一天浓过一天,到最后,推开门,仿佛整片天空都浸在蜜里。
老宅院中的那棵桂树,祖父说那是曾祖父年轻时种下的。树干粗粝,枝叶却极温柔。每年秋深,细碎的金桂便密密地挂满树枝,远远望去,像停了一树金色的蝶。
母亲说,采桂要赶早,露水未干时是最好的。那时的桂花饱含夜气,香气最是沉郁。天刚蒙蒙亮,她便搬了木梯架在树下,挎一只细竹编的小篮,轻手轻脚地攀上去。指尖极轻地一捻,一小簇桂花便落入掌心,那动作小心得,像怕惊扰了谁的清梦。
我站在树下仰头看。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将母亲的身影剪成一片温柔的影子。偶尔有露珠或被惊动的桂花跌落下来,凉凉地钻进衣领,带一股清甜的冷香。
采回的桂花不能久放。母亲将其倒在竹匾里,极耐心地拣去细枝杂叶。那些细小的花朵,便在她指尖流淌成一道金色的溪流。她的围裙上、发梢里,都沾了桂花,人走到哪里,香就跟到哪里。
大部分桂花是要腌渍的。洗净晾干,一层桂花一层细糖,密密地铺进瓷罐里。最后浇上少许蜂蜜,封坛前,母亲总会舀一小勺让我尝。白糖的颗粒尚未完全融化,混着桂花的馥郁,在舌尖沙沙地响,甜得极为澄澈。剩下的,则摊在窗下阴干,留着日后泡茶。母亲说,桂花茶能暖胃,也能宽心。
桂花糖渍好,年也就近了。母亲包汤圆时,总在每个里面埋入一小勺桂花糖。滚圆的汤圆在锅里沉浮,煮熟后咬开,黑芝麻馅里混着金色的桂花,烫而甜的暖流直涌进心里。那是年里最早的味道,也是往后许多年,乡愁最具体的形状。
离家的头几年,母亲总托人捎来桂花糖。玻璃罐子打开,香气扑出来的那一刻,仿佛故园的秋整个地涌到了眼前。后来,城里也卖桂花糖,包装精致,价格不菲,买来尝过,却总觉得甜得单薄,少了那缕萦回不去的魂。
去年秋深回老家,院中桂树依旧花开如瀑。母亲却已搬不动木梯,采桂的人换成了我。她坐在树下藤椅上指挥:“那边,东南枝上的最好……轻些,对,只要那刚开的……”我学着记忆中她的样子,小心地捻下花朵。低头时,看见她满头的白发,恍惚间,竟似落了一树的桂花。
晚上,母亲将新采的桂花仔细收好,却只渍了小小一罐。“你带走吧。”她说,“我现在吃不得太甜。”灯下,她低头封罐的侧影,与多年前并无二致,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
返程时,行李中多了那罐桂花。火车穿过夜色,窗外偶尔有灯火掠过。我抱紧怀中的罐子,冰凉的玻璃下,是一整个故园的秋天。忽然懂得,所谓故乡,或许就是一棵开花的树,一轮等待的月,一罐舍不得吃完的糖。它甜而微涩的滋味,早已渗进血脉,成为我们走向远方时,最沉静也最汹涌的底气。
如今又到桂子飘香时节,城市公园的桂树也开了花,散步时,常有暗香袭来。只是那香浮在风里,少了泥土托着,总显得有些飘忽。每次闻到,仍会下意识想起老宅的院子,想起树下仰头的孩童,和梯上采花的母亲。
有些香气,注定只属于一片土地。就像有些人,走再远,也走不出一个家。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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