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毁灭是万物的悲剧。

  鲁迅先生给悲剧定义,其实是同情失却的美丽。

  先生目睹故乡满目疮痍、美丽荡然无存,同情的泪湿透厚重的书页。《故乡》是悲剧,是先生深沉的叹息和控诉。那些活泼、湛蓝、喧闹、纯澈全被命运碾成齑粉,飘散无形,让总是回头的人迷了眼慌了神。

  先生如此同情美丽,可是一路奔波急于相见的却是如此陌生的“故乡”。

  美被践踏,只有北风在故乡奏响悲歌,吹得故乡面目全非,时间的迁移无情且冷漠,而“我”不过是一双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眼睛,先生借“我”的视角、口吻目睹并陈述美的消逝。

  文章初始,“我”看见阴晦的天、萧索的荒村。先生用灰暗的色调披露故乡的衰败。蔚蓝的天空不复存在,辽阔的沙地不复存在,银白的月光不复存在。只有颓唐的村庄散落在荒凉之中。

  幼时不知世事艰辛的幼稚单纯,如今只剩无用的追忆与留恋。天那样蓝,月那样圆,瓜那样绿,却再也不曾吃过那样的好豆了。先生的遗憾又岂在《故乡》之中。那朦胧着缥缈似仙境的月夜,那凶险似探险的瓜地,哪怕那高墙围绕的四方天空也全部都成为过去,此生再也无缘相见。

  回首半生,与儿时伙伴见面,却听见水生脱口而出“老爷”,那是惊愕、是痛苦、是无奈!与邻居见面,却听见“放了道台”,那是讨好、是试探、是挫败!那声畏怯的“老爷”与嘲讽的“道台”,难道不是先生心痛于“我”的面目也泯然于汲汲营取的世人,让他们一见便心生隔膜,未曾唤起一丝关于“迅哥儿”的回忆?他们变了,难道“我”没有变?“我”也变了,他们依稀辨得我的相貌,可是知道这不是那时的我了。

  先生是“我”却又不是“我”,借“我”之眼遍观衰败,却又忍不住想起少时他那美丽的家乡。可是故乡终究不是那个故乡了,故乡的人也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些脸庞了。

  先生如此同情美丽,因此才如此“刻薄”地速写杨二嫂。

  先生对杨二嫂多用贬笔,可是绝不是一味地批判这个尖酸泼辣的妇人。文中特意提及杨二嫂年轻时也被称作“豆腐西施”,只在店铺里站一站,便可养家糊口。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足以让读者想象豆腐西施的美丽。那时的豆腐西施应该决然不会如圆规一般站立,更不会粗鲁地塞一副手套在腰间。她大多时候虽然有生意人的精明与泼辣,但是肯定会有含羞带怯的瞬间,毕竟她是美而自知的。她应该会保护这份美,让自己不至于过分粗鄙。

  先生对于人物塑造的高妙之处便在于此。他不直叙人物如何,只提供些许暗示,便引得读者自行思考人物的命运。豆腐西施为何由一个美丽自爱的年轻女子变成了刻薄的杨二嫂?从“西施”到“圆规”,美如何被圆规划地而据?豆腐是她的营生,“西施”代表她的美丽,有衣有食才能花心思花时间打扮自己。可是她终究成了杨二嫂,不难想象,这样薄有资产的豆腐西施又如何躲避祸患的洪流?

  先生一边骂她,一边又为她哭泣。这就是先生在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之间横插她的故事的缘由。

  闰土呢?那美丽的孩童,那美丽的少年时代还在吗?先生预知了结果,可是当真相真的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痛绝不只是望着默默抽烟的闰土,看着没有银项圈的水生,看着那绝不会显灵的烛台。他唯有沉默,只能借着“我”看着儿时的伙伴,喊着“老爷”,让水生作揖,唯唯诺诺地揭开一角生活的艰辛。

  “我”的小英雄,“我”的叽叽喳喳的小伙伴,“我”的渴望贝壳与猹的童年!那些美丽是系于故乡的风筝,就这样被拦腰斩断,摔进泥潭。

  叙事者在心痛,先生在心痛,读者也在心痛!

  美丽不在了……先生用文字痛彻心扉地大哭一场。

  先生说厚障壁,隔绝的是人与人,也是现在与过去,现在与将来。不过,先生用希望将灰暗破败冷漠的当时紧紧裹住,隔绝腐朽与黑暗,赋予未来重塑美的权力。

  风刀霜剑、世事沉浮,先生不再遇见他珍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美好,他只能掏出刺痛又彷徨的心给世人看。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