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如期而至。自己一介商人,似乎与教师行当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热闹是属于学生和老师的,我且两耳不闻闲杂事,做好本分,或许图个自在。

  自在即刻被一条微信语音碾碎。

  远在北京的龙同学在校时关系不错,毕业后各奔东西,平时联系极少,她突然来一句:“还记得老家晚报社带我俩的Z先生么?他9月份即将荣退。”我捏着手机半天没吭声——Z先生?这名字像块沉甸甸的老镇纸,猛地压上了心口。31年光阴竟被这一句话勾了出来,带着报纸的油墨味和湖水的潮气。

  记忆翻回1994年暑假。我站在晚报社门口,头顶的绿色吊扇搅着热浪,油墨味混着汗味直往鼻子里钻。

  “老师,您好!我是新来的暑期实习生。”副刊部办公室没有其他编辑记者,Z先生从稿纸堆里抬头,食指被油墨染得发蓝:“学生伢子?行啊,先学着看稿子。”他随手甩来一摞投稿,红笔尖在纸页上龙飞凤舞,划拉出的批注比原文还密:“这句啰嗦,砍!”“此处少口气,接不上!”笔锋如刀,削得我面红耳赤。

  真正“挨刀”是头回跟他出夜班。暴雨泼天,他拽我去追末班公交车:“走,访访‘夜游神’!”两人挤在湿透的站台东张西望,我还在埋怨天公不作美的那会,他突然扯上我,一个箭步冲上一辆急刹车的2路公交车。雨水顺着其鬓角不断往下淌,车厢里乘客不多,他借司机换挡的间隙插话:“跑完末班几点?车上吃过几顿热饭?”实地跟完两条不同线路,雨好像小了点,接着又去了市公共汽车公司某分公司,经理是我一周前就约好现场采访的。

  回报社已是子夜。他甩给我半包口香糖:“写!就写今晚。”我对着空白稿纸头皮发麻,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窘境:“莫怕出丑,好文章是改出来的,你先写个初稿,我再来修改。”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尝试写人物通讯,磨蹭到半夜,初稿总算出来了,却被他改得满纸猩红。打印排版之后,最终竟撑起报纸一个整版。出刊后,捧着飘着墨香的报纸,我手指发颤,铅字底下奔涌的,分明是先生替我疏通的文字之路。

  那年深冬,他送我一本个人诗集,扉页上钢笔字筋骨嶙峋地写着:“笔是篙,生活是水,深浅都得自己探。”细细品读,才知道在我成为其学生之前,先生曾南下深圳,做过一段时间的“弄潮儿”。

  再见已是2008年,那时龙同学尚未去北京发展,我请她牵头组局,特意在回老家的当天,邀请了几位曾经带过我俩的报社老师。席间,F姐的白瓷杯碰得叮当响:“不错啊,听说你当了企业家,别忘了带你的先生们哟!”W先生笑着添茶,水蒸气模糊了Z先生眼角的沟壑:“Z先生到南方闯荡一圈,才知肚子里终究要墨水垫底,笔杆子饿不死人呐!”Z先生没有回应他,抿了口茶,不经意间转向我:“你呢?还摆弄笔杆子没有?”我讪讪扒拉着一只小龙虾:“早改戳键盘了……”

  去年夏天,沉寂多年的微信突然跳出他头像:“听闻你又重拾丢了20多年的笔头,给你点赞!”我心头一热,发去几篇新写的随笔。几分钟后,先生回复:“好!笔头没锈死就好。”

  问及近况,他说得极其含糊:“我这破身子骨,也就休养着了……几年前,还搞了个视频号,现在也少更新了。”末了,又特意补充一句:“有爱好,就好好坚持,你比我活得通透!”通透是个什么梗,我没有问,也不想刨根问底,有时,糊涂点好,尤其是在先生面前。

  今年春节过后,老家文友发来最新一期家乡报纸,星期天副刊上面编委一栏赫然印着3个字——Z某某。

  我发去祝贺,先生这次倒是干脆:最后一年,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也是蛮开心的,毕竟,他是从报社副刊成长起来的。或许,这就是其下海弄潮时未沉溺,病中提笔时未倾覆,最终将风浪都沉淀为副刊方寸间的墨迹。

  想起先生在我离开家乡前往大西北时的赠言: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下功夫,只要方向正确,奇迹一定会出现!如今看来,所谓坚持,不过是千帆过尽后,仍能对最初的梦想道一声“蛮好”。于先生,于我,于所有有梦想的人,都一样。

  我是如此回复龙同学的:Z先生伏案的剪影被灯光镶上金边,如一支老笔在时光纸页上从容落墨。31年前,他教过我俩为文之道,而今他自身成了最绵长的一捺——入世时劈波斩浪,提按时云淡风轻,落笔处,满纸都是“值得”二字。龙同学仿若也活得通透了一般,隔空飘来一句微信语音:师生情义,都蛮好!

  值此教师节,隔着31年烟雨,远在大湾区一边创业、一边读书写字做着文学梦的我,只想真诚道声祝福给我的文学引路人:永远的Z先生,风浪都过了,身心愉悦,通透即可,一切都蛮好!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