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陈年协议破旧泛黄,稚嫩的字迹模糊难辨。说好要聚一聚,一起去看她的,结果时间却一推再推。

  该去看看她了,可小桥忙着论文,说再等等,那就等吧!

  她总是温温柔柔的,带着盈盈的笑。印象中,她从没跟别人红过脸吵过架,弯弯细细的眉毛下,闪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好似永远带着期冀。黑曜石般的头发垂到腰间,被编成粗黑的辫子,走起路来发梢轻扬,羽毛一样轻盈。

  20年前的乡间小学,简陋却充满希望,蓬勃朝气在红砖黑瓦间涌动。那时候的课间,她总是安安静静坐在一角,或是把打卷儿的书页抻平,或是什么都不做,光托着腮望向窗外,用两只黑汪汪的眼睛。我们是因为什么契机交好,现已记不起,我只能想起,她那黑汪汪的眼睛,仿若带着无尽的诉说,吸引着我。

  冬季的乡间最是寒冷,每年冬天都要下几场淹没脚脖子的雪。她总是穿一双不合脚的棉鞋,黑色的,绒布的。冽风在她脸颊留下两团红扑扑的印记,会持续一个雪季。经常是外边下大雪,教室里下小雪——屋顶的缝隙漏雪了。她卷曲的睫毛被打湿,辫子上也沾着融化的雪粒,湿漉漉的。我们在课间挤在一起取暖,像羊羔一样。她会撑起雨伞,我们4个人挤在伞下,趴着窗户往外看。她的手长着黑红的冻疮,捏着伞柄的手背肿得老高,只有指节因受力泛着苍白。我们看着铺天盖地的白,看着光秃秃的杨树枝承受不住积雪断裂坠落,伴随着咔嚓的脆响,冷气钻过窗户缝隙扑在我们脸上,她的眼神却清清亮亮的,染着兴奋。

  夏季的她不同于冬季的臃肿,轻快得像一只蝴蝶。她爱穿黄色的褂子,像咸鸭蛋黄一样,泛着光亮,带着清透。我们喜欢在操场旁边干涸的池塘玩。池塘的四周种满了遮天蔽日的杨树,池塘底荫凉很厚,清风很足。我们经常蹲在塘底,摊开凑钱买的小零食,吃得额头发汗。阿惠爱吃酸酸甜甜的,我爱吃麻辣的,小桥爱吃酥脆的,而她好像没有表达过自己特别爱吃什么,总是顺着我们的喜好,买我们爱吃的。我们把钱交给她,她会在午饭后,上学路上的小卖铺,挑挑拣拣,带回我们的期待,早早地到池塘。小小的她蹲在池塘底,笑盈盈地望着我们跑向她,挥着手里的零食袋,树影摇晃在她黄色的褂子上,也摇晃在她清亮亮的眼睛里——她在等我们哩!

  吃完零食,躺在池塘底,看树叶漏过的碎光,在蝉鸣里,叽叽喳喳着以后的梦想。那时她的眼睛带着神往,溢满了希望。日子悠悠长长,仿若漫不到头,但是我们相信,我们都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大人。

  某一天心血来潮,不知是谁提起,要义结金兰。小小的我们有模有样,撕一张田字格纸,写下永远不吵架,一辈子好姐妹的誓言。稚嫩的指尖在纸上按下红印,按捺住上下翻飞的怦怦心跳,签上歪七扭八的名字……

  后来,我们小学毕业,升了不同的初中。经常周末聚在一起,倾诉着不同的见闻,诉说着新环境的新奇。再后来,我们上了高中,忙于高考的压力,见面次数渐少。到了大学,就只有寒暑假的聚会时光。等到工作,相聚的机会更寥寥无几。彼此见不到,只能在群里分享着各自的生活。

  再后来,她说,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们聚一聚。可是我正忙于毕业找工作,阿惠也在实习期。先等一等吧。哦,那就再等等。她的文字落寞得像她一样,孤孤零零的,一如小时候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的一角。

  她说在备考营养师证,对某个男孩有好感,身体却渐渐不好;她说村里建了彩虹桥,想我们一起去看看;她说生日快到了,想聚一聚;她说,她在等我们。

  我们说,再等一等,等论文完成了,等工作稳定了,等假期同步了……

  2019年的冬天,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宁静的生活。

  “凤儿走了。”在一个刚睁眼的早晨,阿惠的消息像一颗炸弹投过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呢?前段时间还在群里计划着见面的日子。“免疫系统缺陷,肺早就不行了……”

  她终究消失在了2019年的年末,像冬雪一样。

  那纸枯叶般的协议,仍冒着陈年的霉气。我总会梦到她,眼睛盛满期冀,一如当年。我们总是在等,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等一个万全其美的日子。可时光呼啸而过,带走了她,也带走了所有未竟的期许。它们最终凝成旧时光里的疤痕,隐隐作痛。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