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是一只狗的名字，它随一辆驶向村里的公交车到来。

　　这故事要从我未出生时说起。

　　那是1995年腊月的某一天，冰天雪地里，我爷爷去十几公里外的县城购买年货，在买春联的摊子前，他与一只小狗相遇。这小狗约莫两三个月，通体纯黑，一双眼睛晶亮，在雪地卧着，周围人声鼎沸，它一瞬不瞬地望着爷爷。

　　爷爷觉得稀奇，弯腰和它打个招呼，逗弄一下就去选春联。他买齐东西，就坐上回家的公交车。等他下了车，走在我家的田埂上，听到地里奶奶的呼喊：“哪来的狗？”

　　爷爷回头，那只小狗就摇着尾巴跟在身后，亮晶晶的瞳仁湿漉漉地看着他。

　　它竟然默不作声，一路跟着爷爷，更是聪明地跳上了公交车，就这么神奇地跟着爷爷来到了我家。

　　多通人性的小狗！

　　它为自己选好了主人，爷爷也为它取了个好名字。

　　黑狼。

　　那一身无杂色的黑色毛发乌黑发亮，当它奔跑的时候就像一团乌云。等我长到两岁，能满村跑的时候，黑狼已经是这样一只漂亮的大狗。它敏捷机警，打架聪明又勇猛，是天生的王者。爷爷给它取的这个名字是有预见性的，在我们整个村上，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只狗不怕它、不服它。

　　那时我俩一般高，它带着我满村走。只要是黑狼去到的地方，所有的狗都不敢上前，威风极了。

　　奶奶说山上的狼是很记仇的，黑狼竟也有这性格。有一次我在黑狼吃饭时独自出门，经过一户人家时，3只野狗突然窜了出来，围着我，龇牙吠叫，吓得我大哭。这户屋子的大人听到动静，立马出来驱赶，可这3只狗凶得很，低吠不走。而据说听到我哭声的一瞬间，黑狼就丢下了饭盆，如同离弦之箭，神兵天降般地出现。它跳进那3只狗的包围圈，弓背低头，目露凶光，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猛地扑向离我最近的一只，撕咬野狗的颈子，那一下就见了血。野狗疼得直呜咽，其他两只看到吓得仓皇逃了。这一只好不容易挣脱了，也赶忙夹着尾巴跑没了影子。

　　黑狼看着它们逃走的方向，又看看我，并没有去追，而是卧倒在地，拱到我怀里安慰着。

　　吓我的那些狗再也没出现过。村里人都说黑狼像人一样，还会报复，而且报复性忒重，凶性大，把它们都咬死了。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怎样做的这件事，只有死掉的几只狗知道。

　　这是黑狼的秘密。

　　从此，小村庄又恢复了宁静。黑狼仍然领着我出行，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巡视着它的领地，守卫着它的主人。

　　就这样，黑狼领着我，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春种走过秋收。乡间的天空静谧安宁，日月交替星河流转间，溪流奔腾向前，田野换了四季。

　　转眼我就离开了村子，这里变成了老家。

　　在县城里上小学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和爸爸妈妈都在陌生的环境里成长。那时他们很忙，我们很少回老家，我从黑狼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在二年级的一天，我被突然带回了老家，大伯、爸爸、小叔、奶奶，他们的脸上挂着心事，哀伤地望着爷爷。坐在椅子上的爷爷看着虚空，绷着脸不说话。

　　爷爷患病了。

　　黑狼也不再满村跑了。

　　爷爷要常去大城市治疗，家里其他人陪着，老家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人，于是托了隔壁的人家给黑狼送饭，不能让它饿着。

　　后来，在五年级的一个周末，妈妈带我回老家看爷爷，那时候爷爷已经不再治疗。当时小叔给爷爷买了时兴的青梨，那梨子像枣一样，小小的，又脆又甜。我觉得很新鲜，吃了好几个。

　　等我要走的时候，爷爷又递给我一个。

　　我记得我们坐的车是改造的，类似于把普通的三轮车围上棚顶，人们坐在两边，只有后面敞开。

　　回忆里那场景真实得像一场梦，握着梨子的我坐在车尾，在经过一个小陡坡时，车子一腾一抖，梨子就掉了。

　　车轮滚过老式的泥路，车后便翻滚起尘土，那枚梨子就躺进尘土里，离我越来越远。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

　　心慌，那种不可名状的冥冥中的感应，竟然是我对爷爷最深刻的记忆。

　　爷爷是在几天后离开的。

　　他久久地躺进尘土里。

　　变得轻轻的。

　　像一片云飘走，又像一粒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后凋谢，重新回到了养育他的大山。

　　他在老家成为一张黑白照片，在脑海里逐渐褪色。

　　黑狼走在他之前，他发现生病的第二年。

　　那一天租住的院子里，厚重的黑白小电视机播放着《新白娘子传奇》，我和邻居家的小妹妹看得目不转睛。

　　爸爸从老家回来告诉我们，黑狼疯了。

　　我不能想象威风凛凛、聪敏活泼、那样神气的黑狼会变成疯狗。

　　爸爸说，邻居打电话说黑狼半月前疯了，也不吃饭，很快就瘦骨嶙峋。他今天去看，黑狼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凶狠、混沌，爸爸跟它玩，它居然要咬他。当时村里的人都围过来，说它真的是一条疯狗，很危险，说要打死它，免得咬了人。

　　可是我上次去看黑狼时，它还直起身和我玩耍，很亲密。

　　它就这样狼狈可怜地离开。

　　爸爸没有动手，我知道他也不想。爸爸走开了，后来埋掉了黑狼。

　　我为黑狼伤心，为什么它会疯？爸爸说，是因为老家太久没有人住，它着急，急疯的。

　　黑狼是不是一只狗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在黑夜里不眠，它在想，人都去哪儿了呢？它思念爷爷，也思念我们。

　　我今天回想起来，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有没有告诉爷爷，有没有问过远在大城市医院看病的爷爷，到底要怎么做。他们没有让它走的权利，他们不能替爷爷做主。

　　因为黑狼是爷爷的狗。

　　它在冰天雪地里，奔赴到爷爷的身边，它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个结局？

　　后来的日子里我很少想起黑狼，老家也没有再养过狗，它常待的位置变成了洗衣服的水房。

　　我已忘了它的具体模样，甚至不知道它埋在哪里，今天回忆起它，唯有泪流满面，像知道它死讯的那一天，在小院里流泪。那场蒙蒙细雨的哀伤，依然兜头浇下来。

　　如今奶奶也糊涂了，学术用语是叫阿尔茨海默病。或许是她也和黑狼一样，在孩子们都长期在外的日子里感觉到孤独。

　　我想，我也可能会有变疯、变得轻轻的一天。

　　那时候，我就到了黑狼的地盘，它依然会威风凛凛地守护我。

　　像小时候一样，蓝天是一面澄澈的镜子，白云在上面恣意地舒展，她们低头，看青山下的村落里，一个孩子，一只黑狗，慢慢地沿着小溪走。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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