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今年晒了很多红薯干，他说他要做成红薯条。等孩子们过年回家了，就放在院坝里的圆桌上，我们都能吃到。

　　我实在是太想见到外公了。我想看到他惊讶又随之而来的缓慢的、惊喜的微笑，想要捧起那一大篮子金灿灿、油锃锃的红薯条。在冬日温暖柔和的阳光下，将它们捧起来，让光穿过去，透过它们的骨节，根根分明。我便会同小时候一样，如获珍宝——我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幸福的小世界。

　　可当如此强烈又炽热的情感需要急切地去表达时，我却连一通电话都无法拨出。

　　外公其实在我上一次离开老家之前就嘱咐我，平时不要一个人闷着头不说话，即使有什么芝麻大点的事也是可以同他讲的。“说说吧，记得说说吧，不然你一个人可得憋坏咯！”他念叨我，念叨我的来电，念叨我们的生活。

　　其实我是害怕，害怕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久违的那声雷打不动地扯着喉咙的开场白：“喂？哪个？是哪个？”我好不容易抑制的琐碎情感与念想会瞬间击破我现在也许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再普通不过、平淡又漠然的成人世界。而我也早已深陷于当下的“隐藏”模式了——“隐藏”你拥有的浓烈情感去赤裸裸地表达的模式之中了。

　　所以我总是欲言又止，反反复复，思来想去，最后总是将周旋在嘴边的言语统统咽下，化作笔尖与纸张的一次次触碰去挥洒、结尾，去表达了。

　　我的外公好像真的老了。

　　都说人老了就会变得像小孩——老小孩、老小孩，是老人，也是小孩。

　　年长者与未谙世事、初出茅庐的幼年自己在这个年龄阶段，俨然融为一体了。

　　我现在拥有和儿时截然不同的外公了，无论外貌还是性格。原本如此高大的外公变得佝偻起来。

　　人一辈子都在成长，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均以不可抗力的方式改变着，成长为每个阶段无可复制的他本身。

　　于是外公也变得柔和起来。

　　倘若年轻气盛的他，能有一面之缘会见如今这位年过七旬的慈祥老人，定不能琢磨到这位笑盈盈的老者竟是做事威风凛凛、斩钉截铁、绝不拖泥带水的他自己。

　　是什么让外公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我的童年是在外公外婆的小院里度过的。给我童年留下深刻记忆的，第一名要数他的巴掌——又粗又厚，布满老茧却又总是能灵巧地修好家中甚至邻里的任何电器的巴掌，在教训过调皮任性的我之后又能像变戏法一般摊开掌心，变出一包红薯条的巴掌。记忆中那是很大的巴掌，一个能轻轻松松握住一整包红薯条的巴掌，而我，需要用双手去接住，然后再揽入怀里。

　　“过年等你们回来我就炸红薯条！”外公在给我描述的时候眉飞色舞，比手画脚，甚至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像小时候的人在描述街上售卖的红薯条是多么诱人可口，馋得来走不动道。

　　“炸成黄灿灿的那种，脆口的，不干巴的。”“小乖，外公能给你炸成像街上卖的那种模样，我知道……”

　　“诶呀，爸。哪个要吃你那个红薯条嘛！油大又不健康，现在小孩有的是好吃东西，哪里买不着嘛，不会吃你那个掏神又费力的东西了。”妈妈剥开桌上的橘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进入了我们的对话。

　　她是漫不经心，也无意泼冷水，其实也是不想外公“又何必麻烦”的。

　　可这些话就像针与刺一般扎进外公看似老旧坚硬已有铁迹却如孩童般柔软锃亮的心里。

　　也同时扎进了我的心里。

　　妈妈并不知道，这是我儿时在外公家中成长中的一次次期盼与约定。

　　“我喜欢吃外公炸的红薯条。”望着沉默不语的外公，我打破了顿时的安静。我其实有着千言万语想要立刻反驳与争辩，无奈话到嘴边也只能是表达出这么皱巴巴的一句了。

　　外公听到了，低垂的眉眼与局促略显尴尬的表情缓慢舒展开来，轻轻笑着对我说：“好嘛，我等你回来就做，咱们少吃一点也行嘛，就用今年刚榨好的油炸，新鲜得很，等你哦。”再悄眯眯地趁妈妈转过头时，用他那不知道何时已经爬满皱纹的的手遮在他嘴边，“要放很多很多的油浸透它，慢慢炸出来才不干巴”，并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俩都悄悄笑了。

　　他对我的爱，我似乎现在才意识到。

　　怎么他对我的爱，我竟然现在才意识到？

　　外公不明白少油少盐是当代人所倡导的一种生活方式，他只是年少的时候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了——那些日日夜夜食不果腹、无油无盐的日子。

　　所以在他的眼里，在他的世界里，能够肆意使用装满一整锅的油炸出来的红薯条，是他能想象到并给予我们最大的幸福了。

　　这是他独有的爱的表达方式。

　　也许他所学到的，仅有的言语实在是太过贫瘠，以至于该如何去释放这种心中的念想只能通过食物与行动来传递了。

　　我往后应当学着更好地、及时地去捕捉到并小心翼翼地维护它们。

　　它们好似蛛网，是往四周发散的，而每一条线是都能不断延伸的。我一旦想要清晰地去捕捉、去理清、去表达，往往就会交织纠缠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情感便混合起来，分不出究竟是单纯的幸福愉快还是愤怒悲哀。

　　好在人是可以篡改记忆的。

　　选择性地丢掉与修改那些表面尖锐也似乎带有利器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争执之前的和平、和争执之后的抚慰与歉意。

　　我爱我的外公，希望他身体健康。

　　我们还得一起吃红薯条。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