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缓缓放入水中的时候,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一层稀薄的凉意,浮于水面,像雪糕表层细粉状的冰碴子。从发梢到中段再到发根全然浸没,是一个由冷到温再到暖的过程。头皮是逐渐苏醒的,一点一点,直至对水温适应,裹了三四天的油脂和污垢,借着一汪池水的清洗得到彻底地清除。

  挖沙遗留下的池塘,占了山下一块不小的面积。轰隆的铲沙车在门前的小道上来来回回地拖运,带走一车又一车新鲜蓬松的沙土。夏日的太阳爽快毒辣,伴着刚出土的沙,洋溢着阵阵缭绕的暑气。开车的司机一刻不停地奔走,车里的人在喘息,车上的沙也在喘息。静谧的日子里,这挖沙工程是唯一热热闹闹在进行的事。

  我住在山边,依傍着天然的资源,不时能看到野猪、刺猬,还会有不速之客来访,采摘树莓山枣的时候,又庆幸酒足饭饱之余时而能加餐。天地于我而言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总在幸运的情况下得到馈赠,心下唯有缄默的敬畏。

  动了这山里心思的人,以挖沙为先例,开启了轰轰烈烈的生意。

  我搬离家乡10余载,原先所住的房子早已夷为平地。两层的普通小楼房,外墙未砌,裸着红褐色的砖,孤然立在山脚下,方圆几里再无其他人家。现在旧时的房屋早已碎成一地砖石瓦砾的残骸,只有悠悠青竹不变,守着这一方一改再改的土地。

  挖沙形成的一方池水由周边溪流注入,成为我记忆里最原始的浴池。

  不用守着锅炉烧一大锅热水,不必费劲提着暖水瓶,不需要备着支起脸盆的木架子,洗头前一切冗长琐碎的步骤都得以省却。只需要提着一把葫芦水瓢,携着一瓶洗发水,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头。

  池塘里的水经过一整天的暴晒,已经达到适宜的温度。池塘旁的几块水泥砖是村里女人为了方便洗衣洗菜铺设的。踩着这水泥板,把用具放在一旁,手指摩挲着头上几块极痒的重点部位好好抓一抓,前期的准备工作就算结束了。

  在池水里洗头发,就像把自己的头交给天然的水,不是我依靠这水源,倒像池水有心帮忙我。池水接触到头皮,所有发根的细胞便像鱼吸吮到水源,一瞬间饮饱般满足充盈。头皮是敏感的部位,一丝一毫头发的牵动都能被敏锐察觉。但是这池水是温柔无害的,头浸没入水中的时候推动池水波动,池水顺势反推过来,彼此之间形成一场互动的接应。这一方水坑似的池塘像个神奇的按摩师,借着水的力量在头皮上推着,揉着。水本柔若无骨,但是这一刻却抚摸着我,宛若一双无形的手。

  头发在池水里浸着,由池水轻轻捧着,头略微低一低,整个后脑勺就都没入水中。我习惯先把头发长久地浸泡,泡到因油腻结块而根根分明的发丝也变得像这池水一样细软,才开始清洗。洗发水是古老的牌子,现如今早已见不到了,瓶身上印着个头发飘逸的飒爽女人,脸上显出因拥有一头秀发而展露的充分自信,倒是给这洗发水添了很足的宣传效果。

  借着这池水,很轻易就能将洗发水揉搓出泡沫。我从池水中抬起头,把掌心里揉搓好的泡沫全部涂在头上,一般要洗个两回,第一回洗去油脂,第二回深度清理。我的指腹刷刷地在头皮上游走按摩着,这声音自己听着格外清晰,但在这寂静的深山里应该只是微不足道的动静。

  很多时候,这池塘是我一个人的天地。我在这里洗头发,像一头走失的麋鹿闯进一片意外的山野。天空澄澈如水,云朵水纹般缓缓浮动,周遭的绿意漫山遍野地舒展延伸,直至我的视线之外。山谷平静得像一面镜子,鸟语虫鸣时断时续地落在我的耳朵里,这是这座山在与我低沉地对话。

  洗发水的泡沫把发缝填得满满当当,顺着发根流向发尾。等把痒的地方都挠抓得舒适,就可以用葫芦瓢舀水冲洗了。葫芦瓢是奶奶得意的老物件,生于自然造于自然,作为农家常用的舀水工具起着必不可少的作用。水从头顶顺着水瓢缓缓倾泻下来,带走从头到尾的污秽,洗尽的泡沫晃晃悠悠地顺着水流飘到别处,不一会就消散了。直至此刻头发已经洗完,头顶也因卸下了重重的负担变得轻盈起来。将洗好的头发再次倒插入池水里,我开始了最后的享受,随着头部的轻微晃动,我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浮游开来。少年的头发漆黑润泽如同绸缎,日光之下,一头墨玉般的头发与池水相互交融着,一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我与池水相对无言地坐着,我在岸上,它在岸下。借着夕阳的余晖,我沉默地晾晒着洗净的头发,池水恢复平静,水面上一丝搅动的波纹都不见了,下一个来这里洗衣服或者洗菜的人不会知道我和它的秘密。

  这池水因工业而起,人们对泥沙的掠夺却意外造福了需要用水的当地人,此后洗漱不必走到山里。

  得益于这池水,我畅然自在地洗过好多次头发。之后我再坐到高端舒适的理发店里,接受一双他人的手搓捻时,不管水温再合适,力度再合适,但总没有这样的惬意了。

  这些年我走过无数的山河江流,它们或秀致雅静,或大气磅礴,我见识了水流众生的悲悯与仁慈。回归我的生命之源,还是那一方人工开垦的池水。我没有忘记那片蒸腾着灼灼热气的池水,没有忘记它是怎样用母亲般慈爱的掌心托着我的头,将我所有的尘污洗尽。从此我途经的每一道水源都与幼年的池水殊途同归,循着这万宗合一的信念,我历经的所有苦难也都因此一一消解。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