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教室里突然有人吵起来，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看起热闹，李佳宁不明所以，立马丢下手中针线赶到风暴中央。张姐和陈艳梅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激动，谁也不让一分，话赶着话带着怒气，李佳宁刚听明白缘由，眼看张姐的巴掌就从她头顶经过直奔陈艳梅。王秀花从李佳宁身后窜出来，伸长手臂去挡，然而怒气加持的巴掌只是稍微偏离最终还是稳稳落在陈艳梅的肩膀上。陈艳梅尖叫一声，捂住肩膀立马蹲下去用双手护住头，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像是演练过无数遍。

　　张姐没有想到陈艳梅会是这样的反应，愣在原地，思考起巴掌的威力来。这一举动也让大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片刻之后王秀花最先反应过来，抓住陈艳梅的手臂要拉她起来，没想到刚一使力陈艳梅吃痛得倒抽一口气缩回胳膊。王秀花察觉不对，眼疾手快地撸起她的袖口，一大块淤血后的青紫从小臂一直蔓延到黑洞洞的衣袖中。陈艳梅迅速拉下袖口，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飞奔出门。

　　她的衣角消失在门边后，门内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声潮。那声音不是大声探讨也不是私下的悄悄话，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压住头顶又攥住喉咙，那蝗虫飞过般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课程结束后，李佳宁第一时间赶到陈艳梅家。她远远看到陈艳梅进屋，可敲门时却没人应声。回到村委会她找到王秀花，王秀花叹口气跟她讲，陈艳梅的男人刘铁壮是原先祈水村村支书刘长民的儿子，村支书去世后他独自搬去村东头住，从此不跟亲戚和村民来往，陈艳梅是后来从外乡嫁过来的，也从不跟人接触。

　　“他为什么搬家？为什么不和大家来往了？”李佳宁向来敏感。王秀花一愣，“还不都是些成芝麻烂谷子的事”。说着随手拿起头巾走出门去，人走出好远声音还留在原地。

　　之后李佳宁几次去找陈艳梅，依旧都是闭门羹。她找村主任、村支书了解情况，都和王秀花说得大差不差，刘铁壮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搬走的，到现在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陈艳梅就像祈水村的透明人，不关注别人也不被别人关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李佳宁每天下班都会去她家门口碰碰运气。

　　这天，李佳宁照例去村东头，把两个大暖壶都打满水后，她漫无目的在陈艳梅家的田埂上散步。田地四周围着笔直的白杨，紧挨着的是一大片玉米地，把她家与其他农户远远隔开，她家的土坯房子像戈壁的一座孤岛。

　　从田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折返回来，李佳宁不禁想到这长长短短的田埂上，走完了多少人的一辈子。她走累了，索性靠着陈艳梅家的墙根坐下，眼前一排白杨守着孤独的土地，身体里长着笔直的精神和凛冽的傲骨，狂风和严寒都无法让它低头。透过白杨的间隙，还没有完全被地平线吞没的夕阳把黄金洒向大地，从房子里钻出来的炊烟，不慌不忙地穿过人间，这时她终于在西北辽阔而慷慨的土地上见到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正当她沉浸其中时，一声突如其来的爆裂在耳边炸响，那声音似一声枪响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来不及多想，她立马冲过去踹门，却发现门没锁。

　　“住手！你干什么？！”李佳宁大喝一声。

　　进门就看到刘铁壮抄起手边的扫帚向陈艳梅砸去，旁边是洒了一地的饭菜和摔碎的暖壶。陈艳梅像编织课上那样，双手护住头蹲在角落。李佳宁冲过去护住她，这让刘铁壮有些意外，他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扫帚尴尬又滑稽地停在半空。半晌之后，他用力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摔门出去。

　　房间陷入寂静，陈艳梅躲闪着李佳宁的目光，默默打扫着一地狼藉。李佳宁心中涌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亲眼见证他人的窘迫如同翻开华丽的晚礼服抓虱子一样让人感到羞赧和不舒服。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而当陈艳梅开口时，她看向她的眼神依然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种悲愤。

　　那天陈艳梅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李佳宁分不清是在对她说还是自言自语。她把这些年的委屈像串珠子般一件件、一颗颗串在低沉的声音里，直到整个村庄都被黑色淹没。即便如此，当从李佳宁嘴里听到离婚二字的时候，陈艳梅仍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八

　　乡村的春意毫不遮掩，一夜间就染绿树梢，每棵树都迫不及待地抽芽，让久违的生命力在西北边陲驻足。李佳宁想不通陈艳梅为什么不肯离婚，她认为婚姻一旦到达死局，出现无法改变的绝望时，就该毫不犹豫地脱身。她不能理解陈艳梅如同她这么多年依旧不能理解母亲一样。于是她在村委会和陈艳梅家来回奔走，直到村里人开始私下传说“听说小李主任让人离婚呢……”她也丝毫不在意。

　　她过于执着，以至于忽略了在当下谈“离婚”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同时她越发觉得奇怪，每当她问起刘铁壮搬家的原因，大家都带着古怪的默契摇头走开。

　　妇女们在听到她劝人离婚的风言风语时，学习编织的人日趋减少。现在她像村里的瘟神一样人人避之，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在她身体里蔓延，她在王秀花、周启芳、梁婶的眼神中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窒息，跟她父亲死后那慑人的窒息感一模一样。午饭后她垂头丧气漫无目的地徘徊，不禁也开始质疑自己。

　　她走走停停，蹲在田埂边薅着刚冒尖的杂草，想起刚来时她还分不清杂草和小麦。身旁一声轻咳，李佳宁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才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小女孩，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袄子，约摸六七岁，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的竹竿。李佳宁仔细回想，竟觉得这个孩子十分陌生，问她是哪家的，她也不答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半晌后孩子怯生生地说见过她。李佳宁不以为意，随口问她怎么没去上学，又不答话。李佳宁此刻并没有聊天的兴趣，于是两人揣着各自的心事再次陷入沉默。

　　很久之后，孩子细弱的声音响起，是你劝我娘离婚吧。李佳宁脑海中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她不知道陈艳梅还有孩子，她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从嘴里蹦出来。小女孩坐在田埂上，把一根细细的草芽从嘴角拉出来，在手指上绕紧又解开，才缓缓开口。她告诉李佳宁，她叫刘小燕，已经9岁了，爸爸没有让她上学，也不许她出来，上一次李佳宁劝架时，她从门缝里看到她。李佳宁问她，你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吗。小女孩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远处，答非所问地说，爸爸恨我和妈妈。

　　一个父亲怎么会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呢，李佳宁实在想不出。她的提问更像是自言自语，并不指望刘小燕给她答案。但没想到刘小燕定定地看着她说，因为爷爷。

　　立夏过后，温度攀上新高，蚊虫经过春天的滋养，变得生龙活虎。李佳宁的脑袋中像是装进了整个村庄的蚊虫，它们的飞行像毛线团般缠在一起，找不到开解的源头。遇到刘小燕后，李佳宁没再找过陈艳梅，当这件事逐渐被村民遗忘时，李佳宁还在锲而不舍地寻找10年前的往事。

　　派出所所长张大庆无论如何都不愿提当年，可当李佳宁第12次来找他时，他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只能翻箱倒柜，扔给她一张10年前的旧报纸打发走这个“姑奶奶”。

　　10年光阴把它的行走覆在铅字上，并用它粗糙的手掌把纸页磨毛了边。这是一份1995年11月17日的报纸，她仔细翻找，终于在报纸右下角看到了一个浸着茶渍的标题《西张村村支书见义勇为，英雄一路走好》。报纸上写了刘长民在回家的路上为救沙河村村民陈东四落入冰窟，不幸牺牲。“英雄一路走好”的后面加了两个感叹号。

　　刘长民是个英雄啊，为什么村民们都不愿提起他呢，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刘小燕最近总偷偷溜出来找她，她絮絮叨叨讲自己想象中的学校和同学，许多瞬间让李佳宁觉得好像在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当她说起爸爸又举起扫帚时，李佳宁很想抱抱她。可关于爷爷，她却再也没有提起。

　　这天早晨，村上所有妇女户籍所在地要重新核对登记，李佳宁一眼就看到陈艳梅的名字，她的户籍所在地一栏赫然写着3个字：沙河村。李佳宁盯着沙河村3个字出神，突然一拍脑门：她是沙河村人，刘长民救的那个人也是沙河村人，他们都姓陈！

　　李佳宁坐在陈艳梅家的小矮凳上时汗水顺着头发滴下来，陈艳梅眼神暗淡，告诉她当年刘长民救的那个人，就是她爹陈东四。这是她家欠下的债。陈艳梅说起她爹时有种难以隐藏的咬牙切齿。

　　刘小燕说自己从来没见过她的姥姥、姥爷，妈妈也从没回过老家。沙河村离祈水村只有两个多小时车程。李佳宁决定去沙河村找陈东四。

　　九

　　沙河村比祈水村更贫瘠，连年的干旱使地皮龟裂成块，宽大的裂缝黑黢黢的，那颜色代表神秘的地心。李佳宁在一个土石房子前停下，破旧的木门如同褴褛的衣衫，衣不蔽体。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酒瓶成堆，像一个抽象的艺术品。家中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陈东四半躺在炕上，身旁放着一个塑料瓶，浓浓的酒味溢出。

　　李佳宁环顾四周，没有可以坐的地方，而陈东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在意旁人。问他什么他都只是嘿嘿地笑，也不回答，直到李佳宁提到刘小燕。

　　看来陈东四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女，经过一系列暴跳如雷的谩骂，神经质般的嘲笑和哭泣之后，世界终于安静下来，这时陈东四酒也醒了大半。李佳宁不急也不恼，自说起刘小燕嘴里的爸爸妈妈，说起她想象中的学校和同学。

　　一束晌午的阳光从窗户破口漏进来，正好抓住陈东四一滴浑浊的泪珠。刘长民回家路上救了喝醉的陈东四，这段往事与报纸上并无二致，但陈东四补充了李佳宁不知道的部分：刘长民救人成为英雄之后，县上发了5000元奖励，但不久后传出当天和陈东四喝酒的除了祈水村的另外两人之外刘长民也在场。村民们觉得既然是一起喝酒，就不应该拿奖励，于是村民将这5000元要了回来。面对李佳宁的追问，陈东四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哑着嗓子说你知道5000元在当时意味着什么吗，在我们村可是一家人十几年的收入啊。

　　事实是刘长民只是加班晚归的路上救了陈东四。和陈东四一起喝酒的两人造谣之后陈东四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出来澄清，刘长民的妻子张琴琴受不了流言蜚语整日抑郁，不久之后便生了一场重病，弥留之际唯一的遗憾是儿子还没有成家，于是陈东四跪在张琴琴床前把女儿陈艳梅许配给她儿子刘铁壮。而当时陈艳梅是有对象的。

　　李佳宁回到祈水村已是傍晚了，脑袋昏昏沉沉像装着几斤糨糊。刚回到村委会就看到刘小燕慌慌张张跑来，急得话都说不清楚，她勉强听到了“妈妈”“刀”之类的字眼，来不及多想，李佳宁拔腿冲出去。

　　她赶到时，陈艳梅正高举着菜刀与手拎扫帚的刘铁壮对峙。李佳宁眼前泛起一片猩红，鼻孔里也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昏沉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浑身颤抖，手指发麻，双腿像是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明明她有那么多话要说，她想告诉他们当年的真相，想告诉他们不要因为曾经的事惩罚自己，伤害孩子。可现在她怎么都张不开嘴。

　　恍惚间，她回到了过去——她很小的时候，那扇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里面饭香四溢。她放学回家，正要把第一名的好消息告诉爸爸妈妈，然而下一秒爸爸身体里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像她在游乐场看到的喷泉那样。血滴重重地砸下来，砸在她的头顶，砸在还冒着热气的菜盘里。妈妈手里的刀尖朝下，黏稠的血液顺着刀尖缓缓滴下来，死寂房间中的滴答声，像是某种黑暗的倒计时。

　　十

　　流浪的风穿过旷野，戈壁的沙石从不会在时间中迷失，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千万年来沉默如初。又是一个焦渴的夏季，土地精心收藏每一寸阳光，赤裸裸的热情刺得人睁不开眼。与李佳宁刚到祈水村时，一模一样的夏天，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祈水村像一坛千年老酒，落着灰的老坛中溢出浓浓酒香，李佳宁抱着酒坛坐在白杨树下，不一会就沉醉其中。

　　李佳宁登上火车的同时，陈东四终于敲响了刘铁壮家的大门。李佳宁上车前给溪川监狱打了电话，还有5天就是母亲出狱的日子，她决定接她来西北生活。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响起的时候，一瞬间，她跨越15年光阴，在时空中给8岁的自己一个拥抱。

　　上车后，她在笔记本写下：

　　是楔进戈壁的钢钉，这片热土

　　坚定的拥护者。

　　用站立的姿态，把黑夜

　　还给黑夜

　　傲骨是不朽的丰碑

　　黑暗贫瘠中破土而出

　　成为一棵白杨

　　在西北以西的远方。

　　（全文完）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