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几乎村里每组都有个石碾子。岁月蹉跎,风雕刻出龟裂的肌肤、雨水侵蚀出一道道饱经沧桑的皱纹,它像一位年迈的老人,静默地佝偻在石盘。即便如此,当夕阳的余晖慵懒沉重地放松一天的疲累时,它依旧吟唱着那亘古不变的故事。

  我们组的石碾子在奶奶家的巷子里,大人们不用碾子的时候,我们就转着圈玩。有几次碰到杠子上,额头一下起个大包,没命地嚎叫,奶奶挪着小脚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总不忘拿块碎瓦子,按着疙瘩边揉边说:“疙瘩疙瘩散,他娘没见面……”而此时的我也总会忘记疼痛,破涕为笑。

  割麦子的时节是农民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候,母亲顶着日头沉重地挥动着手中的镰刀,一株株焦黄的麦子擎起干瘪的穗头,汗水顺着母亲的脸颊刚刚砸进土壤便化作一股轻烟,身后留下的是齐齐整整的麦茬。姐姐和我将麦捆提到田头,等待父亲一车车地运往晒场。

  奶奶一生俭朴,见不得我们浪费一粒粮食。收完麦子的麦茬地总会有一些残留的穗子,奶奶会叫我就一根一根地捡,当夕阳像摊进油锅里的鸡蛋饼子刺溜一下蹿进云层,我的麦穗袋子已经鼓鼓一包。

  回到家,奶奶将麦穗均匀地撒在碾子的石盘上,便和我一起推碾子,一圈又一圈。麦粒不堪挤压,从穗皮里一个个蹦跶出来,被奶奶扫到簸箕里,筛出糠皮和石头,铺在院子里晾晒。我至今也无法忘记她那瘦弱的身躯筛簸箕的身影,夜幕微垂,她的满头银发已在簸箕的颠簸下随风凌乱地飞舞,在这仲夏夜里,奶奶的头顶过早地迎来了那年冬天的第一缕白雪。

  农村的夏夜,很多时候弥漫着燥热稠密的蛙鸣蝉叫,偶尔吹来几缕凉风,庄稼人摸摸额头上的汗珠,像绽放如白玉的菡萏高耸着身姿享受这份难得的清新。大人们乘着天凉在田间地头将睡在麦茬里的麦捆一车一车往麦场里送,老人则三三两两围坐在石碾子上话家常,他们的话题闲碎,石碾子在夏夜的星空下记录着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

  我喜欢依偎在奶奶的怀里摸着她虎口处的梅花纹听新奇的故事。时间本该在这一刻凝固,但毫无征兆的暴雨点让老人们瞬间慌乱了起来。奶奶抓住我的小手,拄着拐杖快速挪动着小脚奔回家里的晒场,家家户户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推麦声,夹杂着狗吠和小孩的哭闹。等一切安顿下来,雨只是滴了几滴便停了,太阳扒拉开乌云一闪而出,夏季的天气啊,它再一次成功地戏弄了这些忙碌的庄稼人。

  奶奶把散落的头发重又扎起来,坐在碾子上呼呼地喘气。老人们也陆续坐了回来,几声抱怨过后,盯着巷子口,盼着自家的亲人归来。

  这一望,四季顺着他们头顶流出了一缕又一缕的白发。石碾旁的老人越来越少,曾经的孩童也早已在他乡求学工作。直到石碾子消失后,我才恍然觉得这个小小的村子正悄悄地变化着,陌生又新奇。

  寒暑假一到家,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向奶奶住的小巷子,知道她会算好日子。果然,刚进巷口,老远便看见她靠在墙角的身影。她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我走近喊一声“婆”,她那紧蹙的额头才舒展开来,松弛的嘴唇颤颤巍巍地笑着,拉住我的手,回屋子里翻箱倒柜给我找吃的。

  贾平凹说:“人在身体好的时候,身体和灵魂是统一的,也可以说灵魂是安详的,从不理会身体的各个部位,等到灵魂与身体分裂,出现烦躁,身体某个或几个部位肯定出了毛病。”奶奶去世后,我总想,定是奶奶的“灵魂”一直安放在远在他乡求学工作的孙儿们身上,才让她病痛占据了她的心脏。

  石碾子和像奶奶一样的老人们都走了,巷子里灌满了寒冬的冷风。

  这份沉寂将在一个多月后重又焕发生机,在外打工劳作的庄稼人会大包小包地归家……去塬上为逝去的亲人添一捧黄土,放几串鞭炮。

  人们都忘了,在千河的泥沙里,正斜躺着一片满身伤痕的石碾子。

  那座曾经坐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粗石板。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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