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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2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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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绿杨”(随笔)

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学生 柏桦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4月28日   13 版)

    作者供图

    作者供图

    “北部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因为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这首《浣溪沙·虹桥怀古》,“绿杨”二字曾一度是扬州的别称,也是绿杨旅社取此名字的缘由。最初我真正注意到绿扬旅社,并非因为王渔洋的那句“绿杨城郭是扬州”,而是因为《民国扬州风情》一书。此后我又看了许多有关绿杨旅社的史料和散文回忆记,那股萦绕在心中的憧憬之情愈加浓郁,加之身在扬城求学六载,及至此我决定去找一找,一睹“绿杨芳容”。

    穿在扬城的老巷子,从甘泉路绕至国庆路再到新胜街第23号,绿杨旅社就在这里。

    找到时是下午1:30左右,旅社的门关着。阳光微弱春风带寒,整条新胜老街本就逼仄,加之往来行人鲜少,显出一股子萧瑟破败之味。此刻的绿杨旅社已被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整栋楼共三层,修整后的墙砖颜色是红灰相契,二楼三楼各有洋式风格的小阳台,皆用镂空钩花的铁栏杆围成,呈对仗形式。大门正上方挂了“绿杨旅社”四字,两侧各镶了一对金色小洋灯,门分里外两层,内门红棕而外廓墨绿,两旁柱子上的漆已有些剥落,倒是檐下的一对红灯笼才添了几分生气。

    我在一旁望了许久,直至听到有车铃声靠近才转过身。一个约莫七十岁不到,个头不高,身穿黑色羽绒服和黑长裤,头戴灰色呢毡帽,面容严肃的老先生骑着辆老自行车径直驶来,在我身旁缓缓停下后慢吞吞地掏出钥匙锁车。察觉到他一直望着我,我面露尴尬,只得向他礼貌微笑再继续看墙上的文物保护简介。正打算走时,老先生忽然开口,“门是合着的,我没有锁。”他收好车钥匙,又道,“我看你一直站在这,走吧。”老先生走到门口等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忙欣喜地问:“您是说我可以进去看看?”见我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老先生“呵呵”地笑了,连带着脸上的沟壑也柔和起来,“进去吧。”

    一进门,左侧墙上有绿杨旅社的介绍,右侧是老式雕花柜台,台上摆着日历、电话、花瓶等东西,还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工整地写了几条旅游指引。柜内整齐地放着售卖的纪念品、牙刷、香皂之类,只是包装有些陈旧。旅社内空荡荡的,坐在柜台后一个穿绿色棉服、盘发的中年妇人起身唤住我问我何事。老先生向她摆手,“让她参观一下。”妇人应了声,又笑道“您今天来得挺早呢”,老先生向她颔首,便对我道,“你可以自己到处看看。楼上,暂时不要上去了。”

    “能拍照吗?我想拍些照片。”我向老先生请示。老先生解开羽绒服,拍了拍身上的灰,点点头,“可以。”话落就进到柜台后面的屋子里去了。

    我在楼下绕着瞧了一圈。厅内打扫得很整洁,但这反倒让本就斑驳的地面愈显陈旧,墙面看得出刷漆修缮过,浅色的黄绿和乳白相间,颜色淡雅,十分讨喜。靠左的廊下有一只落地的老式钟,靠右则放了组旧沙发,紧挨着的高脚架上摆了盆君子兰。两侧是通向二楼的红漆木楼梯,墙上挂着泛黄褪了色的画报《灯塔摇影》和《冶春香影》。墙上有厅名,唤作通天舞池,兴许是此处以前供人跳舞的也不一定。整个大厅上下相通敞亮,一抬头便能望见楼上的格局——东西扶栏、南北窗墙,玻璃制的天花窗板正中央挂了盏民国风格的旧式三层花型吊灯。

    老先生出来时手里点了支烟,走到我跟前,“我带你去喜庆礼堂看一看。”说罢便替我开了门,“我把灯打开,你能看得更清楚些。”

    进到礼堂,堂内摆了两张圆桌,正中设有一整块雕花的牡丹屏风,将整个礼堂分为前后两部分,正堂两边一面放了只落了灰的空鱼缸,一面置了一组陈旧的白皮沙发,沙发的皮面磨损得厉害。老先生弯腰用粗粝的手指摸了摸地,与我道:“这是当时进口的法国地砖,没有换过,已有一百多年了,颜色还是保持得很好。”我闻言便低头,红蓝白三色图案相间的方形地砖铺成的地面,因年代久的缘故有多处都已开裂或残缺,但颜色确实依然鲜丽明艳。“这里的东西都是早先的吗?”我问。“有的是,有的已经不是了,你看屏风两边的题字还有桌上这两样摆件也是,一直都好好保护着。以前新人办酒席办婚宴都来我们这,在这礼堂里面,宾客不多,都是最亲的来做个见证。新人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两两相逢。屏风后比较小,但两旁各有一个厢房,这叫“相顾相通”,过去很讲究,这都有寓意在里面。”“您是来这很久了吗?”说到这,老先生笑着截了话,他眯着眼盯着那花开富贵的屏风,将指尖的烟含在嘴里吸了两口,白色的烟雾随呼吸缓缓飘出来,腾在昏黄的光里渐渐散开。而我看不清他的目光,只能望见他眼角的褶皱挨得更近了。我没再追问,他兴许是想起什麽了罢。老先生好似回过神来,舒了口烟又给我细细介绍这礼堂的格局、物件,还说了件往事。我认真听他讲,偶尔会问他问题。他讲得起兴,用手示意、比划,随着手的摆动,烟头一点明灭不定的猩红很快就燃到了尽头。老先生引我到屏风后面去,他将烟嘴含住,把一旁堆着的旧椅、旧梳妆台挪了地儿,说,“后边也有一间房,就不去了,隔壁是旅社陈列馆,你想看吗?没有兴趣的话,我就不开门锁了。”

    我忙迫切地点头,他竟笑得爽朗,“好!好!出来的时候要记得关灯带上门。”

    “您放心,我一定记得关。”我不知怎地更加激动了起来。

    走进陈列室,入眼就是两扇贴了红蓝彩花塑料纸的老式小格窗,室内狭小僻静。墙上挂满了有关绿杨旅社的字画,四周整齐地摆放着玻璃柜,北侧柜内上面的木桩上悬着一个磨损的“绿”字,下面陈列着旧时更换下来的“旅”、“社”废字牌、灯架,还有一块用旧报纸包着的刻有“道光二一六年”的砖块。西侧柜内有序地排列了些旧时用的茶壶、油灯、电话等器具,东侧则陈列了旅社过去的各类大小账本和入住登记簿,每一本都是用毛笔写成。另有些泛黄、残缺的相片、图片、报纸以及信稿。正中朝南的玻璃柜中则是下榻绿杨旅社的名人相片和资料一览。

    这简陋的一隅之地收藏了绿杨的过去,收藏着民国及其之后扬州的一段记忆,这些沉睡的记录者、见证者于无声处向我叙说它所看过、经历过的所有。我一直为“绿杨”这诗意的名字所着迷,更被它见证过的历史所惊奇。在凹凸动荡的岁月里,这栋小小的旅社曾先后聚集过历史上那么多名人名流,梅兰芳、郁达夫、周作人、萧楚女、恽代英、邓颖超、王少堂、溥侗、易君左……抗日战争初期,这里也曾为我国空军第5大队飞行员们提供暂歇之地。若是用“风光”一词来形容绿杨旅社,一点都不为过。不过从清末民初建成到经历抗战再到新中国成立至今,走过一个多世纪的她仿佛是一位青春美丽的女子已到了生命的垂暮之年,在世人眼里不过是座被时代淘汰遗忘的老旧旅社。

    从曾经民国时期的盛名蜚外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床难求”的鼎盛,到如今门庭冷落再无人问津而难以继续。一栋屋子的历史,其实真的不比一个人的人生历程浅薄到哪里去,也不比我们所研究的浩大历史渺小到哪里去,一样有青春迟暮、坎坷悲欢,一样有起落盛衰、深邃平凡。

    走的时候,老先生在柜台后的屋里同两个老人聊天,我在外头喊老先生,闻之他连忙走了出来,“参观完了?”老先生又点了支烟。“今天有收获,有些我只在书里见过,谢谢您给我作讲解。”我向他道别,他送我到门口,我问老先生,“这儿还开吗?”老先生只道“还在营业”便向我招了招手。

    我推门出去,站在门口没有离开。这时路过两个背着行李包的人,看行头应是冲着烟花三月来下扬州的游客。

    “绿杨旅社。”中年女人读了一遍,“这不也有旅社吗?”年轻女人嫌弃道:“走了,你看也知道这旅社条件不好,不干净不卫生,前面走应该有酒店。”我看着她们毫不眷顾地走过,又想起方才老先生说的那四个字和那暗淡的神情,内心五味杂陈。

    历史曾经如此青睐于绿杨,将浓墨重彩的一笔留给了它,可而今的绿杨何曾复当初?绿杨旅社是否最终会变成书页上单薄无力的一个名字?我诚愿不会,它的变迁是一段历史的缩影,我期待重焕光彩的绿杨,期盼能有更多更多的人知道绿杨,知道扬州民国历史上这座平凡又不平凡的屋子的所有。

    我不知道老先生是何许人,当他对绿杨的历史与故事,绿杨里每处位置的涵义、每样东西的来历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对他致以敬意。兴许他是太过冷清了,碰上我这个意外来访又多了点偏执的陌生晚辈,才那么热情耐心地给我讲述绿杨的故事。老先生在绿杨呆了多久呢?我不知道,他也没有说。也许他深谙这里太过正常的变迁,又见过这里反复无常的热闹与孤寂,时间于他不过是每一次的推门与关门,每一段记忆里的一组数字。那日后我才得知这位老先生名唤夏吉鸿,是绿杨旅社的“掌门人”,从1994年接手绿杨起,至今已守护了26个年头了,尽管绿杨鲜为人知,早已面临着入不敷出几近闭门的困窘,老先生也从未想过放弃甚至离开,一直都在用自己的退休金补贴着旅社日常的所有开支。那位老先生的执着与用意该有多深厚?我想,他打理的或许真的并不只是这一座简单的屋子,守护的也并不只是一座清冷的旅社,而是这座旅社背后所承载的记忆,是他作为传承人这数十年来无法割舍的责任和情感,是扬州民国历史上“绿杨旅社”这四个字的位置。

    在这寂寥的春日,一整座旅社的故事,大半段人生的回忆,小半段扬州的历史。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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