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莉•亨塞尔
教堂的钟敲到十一下,我从噩梦中惊醒——又是同一个梦。梦里,那双幼小女孩苍白的、湿乎乎的小手搂着我的脖子,和我的手臂纠缠在一起,像是凌乱的耳机线,或是肆意生长的藤蔓,打结扭曲,怎么也分扯不开,压迫得我无法呼吸。
我从卧室的床上猛地坐起来。噩梦的余悸让我又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我的手臂修长而美丽,手指因为从小在父亲的督促下练习钢琴而纤细有力,指甲刚经过精致的抛光——这是为下礼拜的婚礼准备的。爸爸说,一个新娘应该是完美的。
为了驱赶噩梦的压抑,我试图想些愉快的事情——下个礼拜,我就不再是亨塞尔小姐,而是道森夫人了。哦,这称呼可真奇怪。十年之前,我对乔治的印象,还只是那个教室里向我吹口哨、揪我辫子的男同学。而现在,他居然已在皇家医学院攻读医学博士,是我爸爸的得意门生了。下礼拜,牧师就会在众目睽睽下问我:“你愿意嫁给乔治·道森先生为妻吗?”
我习惯性地把手伸进真丝睡衣,摸向左侧腹部。陈年的疤痕比正常的皮肤柔软,弹性更差,增生的角质层如砂纸一样粗糙。我心中忐忑起来——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疤痕的存在,包括乔治。我一直坚持着婚前守身如玉的传统,但是新婚之夜,我该怎样以这样的身体面对他呢?
从我左侧的腹部一直到骨盆,只有薄薄一层皮肤覆盖,那是手术移植上去的,下面没有肌肉也没有脂肪。如果你曾经和我一起游泳,也许会透过这层皮肤看见我的肠子在蠕动——当然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进过泳池。我的左半边骨盆历经多次手术,因此不能剧烈运动,所以在许多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完美文静的窈窕淑女。
是的,在别人的眼里,我是出色的——我长得漂亮,就读于全球知名的音乐学院,精通钢琴、小提琴和绘画,这一切都离不开父亲的精心教养。
我的家境优渥,大家都知道我是亨塞尔博士宠爱的独生女洛莉。父亲是医学领域最出色的科学家之一,教科书上印着他英俊的面容。
其实,父亲的事业在最近十年里遇到了瓶颈,但他很少谈起,我也所知甚少。父亲因此越来越忙碌,多半时间都在研究室中度过。
虽然如此,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精致的礼物,从满满的时间表里挤空隙陪我。他从未缺席过我的任何一次毕业典礼。为了下周我的婚礼,父亲甚至推掉了四年一度的全球医学峰会。
我深爱着乔治。可是,我也不忍心离开爸爸,如此爱我,我也如此深爱的爸爸。
即便我知道,他掩藏了许多秘密,有一部分是替我,一部分是与我一起。
总之,我的一切都甜蜜而幸福,只要期待着婚礼的到来就好。
乔治•道森
下个礼拜就是我们的婚礼,我一大早就去洛莉家找她。哦,只要几个小时见不到她美丽的面庞,我就坐立不安。
在楼下我听到钢琴叮咚作响,洛莉竟还在弹初学版的“小步舞曲”。真有趣,作为音乐学院的高才生,她的钢琴早就行云流水了,可真不知道今天她是什么心思。
这让我想起对她第一次动心的时刻。那时我还没上中学,偶然经过她家门前,就听见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就是那首钢琴入门时学的“小步舞曲”。那简单的琴声像有灵魂,优美得像会说话。我抬头向上看。突然,阁楼的窗子里探出了一张小女孩的脸,她有着苍白的皮肤,波浪似的金发,深邃的大眼睛,像天使一样美。
那张美丽的小脸烙在了我心上,我从此着了魔一样,一有空就会去她家楼下等着她的琴声。有时,她会探出头来看我,向我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我在学校楼道里又撞见了那张天使似的小脸。原来那个美丽的女孩是我的同学,是亨塞尔博士的女儿。我急忙蹿到她面前打招呼,结果她露出一副迷惑而惊恐的样子。这真是尴尬:难道她弹琴时对我笑,不是已经把我当成朋友的意思吗。
当然,这点挫折不算什么。我随即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终于她答应了当我的女朋友。时间过得真快,如今我们竟然已经要举行婚礼了。
我决定趁着她弹琴,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一把抱住她。
我来到她平常练琴的琴房前,大门紧闭着,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琴声却是从更高的天花板上面传来的。这里明明已经是顶层了。难道洛莉是躲起来和我闹着玩吗?
我四处找人。亨塞尔博士正在书房里忙碌,也不见人影。突然,我看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架梯子,被许多杂物遮挡着,而琴声也是从上面传来的。于是,我满腹好奇地爬了上去。
梯子上方是昏暗的阁楼。这里堆满了各种实验器材和医学仪器,大概是亨塞尔博士的储藏室。可是,在阁楼另一端的窗边,却响着优美的钢琴声。
我必须猫着腰才能走过去。这时候我看见窗边放着一架破旧的儿童玩具钢琴,而当我接近的时候,一张脸猛地转了过来,紧接着是一声尖叫。
那张脸是我的未婚妻洛莉的脸没错,可是脸色却比平时苍白得多。她波浪似的金发披散着,美丽的蓝眼睛中都是惊恐。
但是,这场景却像噩梦一般——因为那个女孩只有一个正常的头颅,下面拖着畸形的身体和一双扭曲细瘦的手臂。手臂末端各有三个手指。刚才的琴声,就是从那些畸形的手指下发出的。
她的身体只有肚脐上的部分,没有双腿。腹部手术仓促缝合的疤痕像是补丁的破布,中间有一个渗着血的造瘘口。身体下方拖着一根管子,连接到装满尿液的袋子。
长着洛莉头颅的畸形女孩看清我,突然眨了眨眼睛,一点点蠕动过来。我头皮发麻,跌跌撞撞顺着楼梯落荒而逃。
刚跑到楼下,我一回头,撞上了洛莉的同一张脸——而这次,是往常那个身形匀称修长,举止优雅的洛莉。她愉快地和我打招呼,转了个圈展示身上的礼服。
亨塞尔博士
最近各项研究都不顺利,压力过大让我总喜欢胡思乱想。今天上午我甚至怀疑乔治那小子去了阁楼上,看见了那上面的东西。
从乔治走后,阁楼上的那个东西就一直在闹腾。我真怕她的声音被人听见,只好钻到阁楼上把她连着一堆管子一块抱起来,叫着她的名字“多利”安慰她,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她很快就安静了。
其实我觉得这很滑稽。只不过是从我女儿身上取下来的一个畸形的寄生胎,我居然还要给她取个名字。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在受精卵的时期,她们能早一些分裂,都发育完全,那么现在洛莉会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那该是多么有趣呀。但是实际上,洛莉一出生,腹部就拖着一个发育畸形的寄生胎。那东西长着一个正常的头,畸形的身体和一些发育不全的器官。那个东西像肿瘤一样不断长大,吸取着我可怜女儿的养分。洛莉长得又瘦又小,因为寄生胎的重量只能四肢爬行。
于是,在洛莉四岁的时候,摘除寄生胎的手术被提上日程。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多争议。有人认为那个寄生胎也长着完整的头和大脑,也许有意识和思想,手术摘除等于剥夺她的生命。
但我认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个寄生胎根本不具备独立存活的能力,而且她的脑电波比洛莉弱很多,应该也没有正常的智力,这样就不能算一个正常资格的“人”。如果不进行分离手术摘除,洛莉会和她一起衰竭。我这个健康的女儿,难道不更有资格活下来吗?
手术顺利,洛莉之后发育得很健康,除了腹部的疤痕毫无异样。但令人意外的是,被摘除的寄生胎居然在手术后还努力试图呼吸,甚至发出微弱的哭声。
于是我动了一个该死的念头——当时我正在进行几项重要的医学研究,缺少合适的试验品,于是私自把摘除的寄生胎带了回去,用各种仪器尝试维持她的生命。虽然在明面的记录上,那个东西已经和摘除的肿瘤和阑尾一样,作为医学垃圾处理了。
我小心呵护着洛莉成长,给她最好的一切。当然,我绝不会让她看见家里的阁楼上保存着那个从她身上摘除的畸形怪物,那一定会影响她的情绪。我的宝贝女儿就像花蕾一样珍贵娇嫩。
毕竟是与人有着同样基因的东西,那个畸形怪物比小白鼠的实验效果好了几百倍。当然我必须小心点,严格控制实验的强度,避免轻易造成她死亡,毕竟这么珍贵的实验材料不容易获得。
当然也有意外的事情。就是那个被我起名叫多利的畸形寄生胎,在七岁的时候,突然张开小嘴对我发出了类似“爸爸”的声音。
多利•亨塞尔
今天,我在阁楼哭了整整一下午。爸爸冲过来对我发脾气,用废纸狠狠塞住我的嘴。每次我如果哭泣,爸爸都会这样对待我。
我也听见过姐姐受了委屈放声大哭,可爸爸会赶过去温柔地安慰她,抱着她。这一次,爸爸竟然难得地抱起了我。其实这个动作,让我被身上插的管子扯得剧痛无比,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幸福。爸爸,我很乖,很听话,你为什么很少对我笑呢?
也许是因为姐姐太优秀了吧。我经常从阁楼的窗户往外看,看见姐姐戴着小帽子,拉着爸爸的手一起出门,看见姐姐穿着洁白的裙子去参加钢琴比赛,看见姐姐穿着学士服参加毕业典礼。我想再看得清楚一些,但是如果我把头继续往外探,身上的管子就会扯得我剧痛。
爸爸从来不带我去做那些。他只会要求我吃很多难吃的药,或者给我打针。之后我会剧烈呕吐,全身抽搐,或者全身长满疙瘩。我总是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因为我想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儿。但爸爸看过我可怕的样子之后,在纸上写些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转身下楼去了。如果我也可以做姐姐做的那些事,一定可以同样优秀,这样爸爸也会喜欢我了,对吧?可是为什么爸爸从来不呢?
每年生日和圣诞节,爸爸都会给姐姐准备礼物,给她定制大大的蛋糕。我和姐姐的生日是一天,却什么也没有。爸爸唯一给我的东西是一架小小旧旧的钢琴,那是姐姐用坏了,扔在阁楼不要的玩意儿。
于是那成了我最爱的东西。我模仿着姐姐的琴声在上面一个键一个键地按。我只有三个手指,但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弹出姐姐那样好听的曲子了。
我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弹琴,即使听到,也以为那是姐姐在弹琴。可是有一天,我却从阁楼上看到了乔治。
乔治看上去和爸爸一样好看。他看到了我的脸,就对我笑。他说我弹得好听,说我长得漂亮。那之后,他几乎每一天都来,最后乔治说,他喜欢我的琴声,他喜欢我。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就像我对爸爸那样吗?但是从那之后,我每天都在等着他,只要从阁楼的窗户看到他,我就很快乐;如果他不出现,我就难过——这就是喜欢吗?
但是,我没有腿,身上插满了管子,我不能离开这个阁楼。后来有一天,我又从窗户看见了他。但是他和姐姐站在一起。姐姐穿着美丽的长裙,和乔治拥抱,亲吻,纠缠在一起,就像小时候我和姐姐连在一起时那样。乔治对姐姐说,你就像天使,这辈子我只喜欢你。
我知道,姐姐要和乔治举行婚礼了。而今天,我才第一次和他面对面待在一起。可是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里只有恐惧厌恶,就像是看到最恶心的排泄物那样,然后飞快地跑了下去。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为什么呢?是我长得非常丑陋吗?可是我从爸爸的仪器屏幕里照到过自己的脸,我明明长得和姐姐一模一样。大家都说姐姐长得美丽,可是,我和她原本拥有同一个身体,我本应该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为什么我不能去上学,不能参加表演,不能被爸爸喜欢,不能和乔治在一起,不能像姐姐一样和他结婚?乔治他最初见到的是我!他说过,他喜欢的也是我!姐姐她,才是抢走了一切的冒牌货!
洛莉•亨塞尔
看到乔治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明白他一定在阁楼上看到了“我妹妹”多利。这辈子我都没有这么慌张过。妹妹的存在,是我和爸爸最大的秘密。爸爸一直刻意和我隐瞒,但我仍然隐约记得小时候和多利身体相连的日子。我们要彼此合作才能移动,吃东西,上厕所,但我们有着双胞胎非比寻常的默契,所以很快就合作得天衣无缝。
我们也常常用心灵感应彼此交流,虽然医生们都认为多利没有正常的智力,但只有我知道,她就像我的影子一般。如果多利发育正常,我们该是多么好的姐妹啊,她还可以在我的婚礼上当伴娘。
我听见多利在哭,于是急忙偷偷上了阁楼。这些年来,其实我经常瞒着爸爸去看望她,给她带食物和玩具,和她说话。
我想,一定是乔治突然闯进去,吓坏了从没见过外人的多利。
然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那身体畸形的双胞胎妹妹,却用我从未见过的可怕目光看着我。我被这莫名其妙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舒服,但还是温和地对她笑了笑,走过去。
“卑鄙的冒牌货!”多利在我接近的同时,突然厉声叫道,用畸形的手扯住我身上的礼服,将那些名贵的丝绸和花边扯得稀烂。
血顿时涌上了我的头脑——这件礼服是我准备在婚礼上穿的,是乔治跑遍了十几家店后精心挑选送给我的。我从未见过多利这样反常的举动,但我不能容忍多利这样对待我,我已失去了理智——她只是爸爸养在阁楼的实验品,寄生在我身体的怪胎,我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已经是多么仁至义尽,而她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脱口而出:“你这个怪物,要干什么!这是我最珍贵的婚礼礼服!你算什么!当初爸爸就该把你和其他东西那样扔掉!”
突然,空气中安静了几秒,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我猛地被那双畸形的手推了一把。我失去了平衡,倒在阁楼的窗户上。窗框很矮,我顿时随着惯性翻出了窗户,从三层楼的高度头朝下坠落。
我的头首先撞击了地面,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多利•亨塞尔
我从窗口往下看。姐姐扭曲地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我以为自己会感到很痛快,可泪水却从我那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庞上流了下来。
亨塞尔博士
重症监护室的仪器沉闷地滴滴作响。我亲爱的女儿洛莉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眼前,有一瞬,我居然想到了阁楼里的多利。
脑干反射消失,脑电波接近平坦。按照从前医学的定义,洛莉已经离开了我,只有鲜活的身体还在机器的带动下运作着。
在这几十年里,我研究的最重点课题之一就是关于脑死亡的逆转。然而如今,却要通过自己的女儿来验证自己是否真的能在这个棘手难题上有所突破。
实际上我还在同时研究着另一项课题——即肢体的完全性移植。如今我还没有攻克排异反应这一关,但是只论神经肌肉的吻合,已经可以做到完美无缺。我原本正计划着用多利畸形的身体做实验,可是如今,洛莉也躺在了我的面前,只剩身体。
如果已经脑死亡,只有身体运作,那么是否还是我的女儿?如果身体残缺无法自主存活,是否还是我的女儿?究竟怎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想到洛莉,又想到多利,泪水从镜片后止不住地滑落。
这么多年,也许我错了。上帝安排一个个生命来到人间,而我却在用科学来进行着狡辩。我对不起多利。是我剥夺了她作为我女儿的资格。这么多年里我宠爱着洛莉,以为自己是一个完美的父亲,可是到头来,却对两个女儿都心存内疚。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尾声
半年后,亨塞尔博士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提名的消息,长了翅膀般传了开来。无数记者扛着话筒和摄像机,将亨塞尔女儿举行婚礼的教堂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但是亨塞尔博士却迟迟不现身,因为他正推着轮椅上一身白纱的新娘,缓缓走向地毯尽头的新郎。
这是记者们争相报道的新闻。亨塞尔博士的突破性进展首先应用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半年前女儿意外坠楼,本来已完全是植物人状态,却在半年的治疗复健后恢复了意识。
如今,女儿延期的婚礼将重新举行。虽然新娘尚在恢复中,需要轮椅代步,但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一对新人交换戒指,在牧师的见证下拥吻,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亨塞尔博士的眼角也泛起泪花。
“在植物人复苏方面的研究进展,很荣幸获得提名。”刚一走出婚礼礼堂,无数话筒就凑到了亨塞尔博士面前,“其实,我的团队最近还在进行另一项研究,即人体肢体的完全性移植,这也将在未来为肢体残缺的人士带来福音。”
“听说您的女儿成为这几项技术第一批受益人之一,恢复了健康,重新举行延期的婚礼,恭喜您!您真是一位好父亲。”
亨塞尔博士的神情有了不易察觉的改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镜片后有着让人无法琢磨的复杂神情。
教堂内,对终成眷属的新婚夫妇的祝贺响彻一片,钟声穿过云端散去。
特邀编辑:曾松亭
清华大学研究生 季雨(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