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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0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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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老远就看到了光溜溜地跑出来的成小冬,中气十足地喊:“成小冬,你咋光着腚就出来了。

春待(小说)

上海大学学生 邹应菊(22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8月04日   12 版)

    从坝子里那条河叫作黑鱼河开始,成小冬和阿婆就生活在这里,已经八年还是九年了。成小冬今年八岁,或者九岁,是个又黑又瘦的闷葫芦。学校不上课的日子都跟着阿婆在坝子的三分地里忙活,春天种苞谷,秋天埋萝卜。祖孙俩每晚就守在堂屋的火塘边,阿婆歪在斜斜的竹椅里,眼皮耷拉着,成小冬就缩在她脚边的小木头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塘里红得发蓝的火炭。有时候火炭爆出一两个火星子,把阿婆的厚褂子烫出个小窟窿眼儿,她就眯着眼探出手拍拍衣服,咕哝着骂上一句。随后成小冬头上又传来微微的鼾声,呼出的热气直吹在他毛茸茸的圆脑袋上。

    这天成小冬放学沿着河走回家,到了村口的桥头,没见着阿婆在门口等他。到了门口,只见木门上了锁,好像从来都是锁着的一样。他挨着门蹲下,把书包紧紧抱着,盯着慢慢变黑的天。已经冬月了,天气冷得像挖地的锄头,能把人的脚指头敲掉。三婶过来找他去家里吃饭的时候,成小冬的脚指头已经和脚板连成了一块又小又硬的砖头。

    “你婆今天在地里背萝卜的时候心口疼,被你三叔带去县城瞧病去了,这几天你就住我家”,三婶往他碗里又捞了一大筷子的面条。

    成小冬吸溜着,没说话,等放下空碗,就跑到三婶家门口垂着头站着不动。

    “你要干啥?不想在我家睡?”

    “你婆不在家,你一个住着没火,冷得嘞。”

    “是你婆叫你住我家,她不会骂你。”

    “就这么站着?非要回去?”

    ……

    拗不过这个闷葫芦,三婶带着他婆留下的钥匙,把成小冬送了回去。一路上,这孩子圾着双黑布鞋跑得飞快。

    晚上,一个人蒙在冷得像隔夜的硬馒头皮一样的铺盖里,成小冬想起了堂屋里红得发蓝的火塘,火炭爆出来的火星子,还有阿婆褂子上密密麻麻的窟窿眼儿。他缩得更小了一点,等躺过了小半夜,脚指头才又慢慢地从脚板上长出来,一个挨着一个的有点痒。

    半个月里,成小冬就在三婶家吃饭,回老屋里睡觉。他有时会去老屋干冷的堂屋里,屁股扎在木头板凳上,呆呆地望着火塘里堆着的炭灰,用手指压着鞋面。成小冬黑布鞋里的脚指头长了冻疮,痒得很,又抓不着,只能用手使劲儿碾。

    “你婆和你三叔可能明天就回来了”,三婶给成小冬碗里添了一勺炖萝卜。

    他猛地从碗里抬起头,用黑梭梭的眼睛直望着三婶,眼珠子大了一圈儿,亮堂堂地,映着头上挂着的灯泡。

    “真的?”他问。

    “准没错了,你明天放学跑快点,一回家就能见着你婆啦。她肯定还给你带了米花糖。”

    成小冬这顿吃了三碗炖萝卜,越吃越香,把肚皮都撑圆了。

    夜里,成小冬蒙在被窝,用手搓着红肿的脚指头。他想起来自己往年拇指上长过一个冻疮,小小的长在关节上。阿婆看见后照旧骂了自己一顿,接着取下自己热乎的手套给他套上。到了晚上,阿婆就在火塘边把白萝卜切成厚片,放在炭火上烧得直冒水珠,迅速把滚烫的萝卜片贴在他的冻疮上,拇指一阵钻心的疼。就用萝卜这么烫一个晚上,第二天长在关节上的冻疮就好了。他想,等阿婆回来,自己这满脚的冻疮估计得用三个大白萝卜才行,萝卜要提前去拔回来,不用阿婆去背了。那萝卜要切得再厚一点,烧得再烫一点,还要问问阿婆烧过的萝卜能不能蘸糖吃……就这么想着烧萝卜,成小冬睡过去了。

    放了学,成小冬沿着河跑,两岸是收割过后光秃秃的大地。跑到小半程,成小冬站住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巨大的分界线上,前面是夕阳,身后是阴影。这条线从左边山头垂下来,连到了右边的山头,把河坝割成了两半。站在这线上远远望去,仿佛能够看到土坡上的老屋,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择菜的阿婆,她身上那件满是小窟窿眼儿的褂子,还有阿婆脚边放着一袋粘着芝麻的米花糖……等成小冬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了大地的阴影这一边,夕阳早就往前面走了好长一段。他紧紧地抿了一下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决心要和什么挑战似的。弯腰提了提黑布鞋,动了动十个脚指头,确认每一个都还长着,他向前面的夕阳冲了过去。一旦越过那条分界线,便能从冷飕飕的阴影里跑进了暖烘烘的夕阳下,仿佛一脚跨到了堂屋的火塘边上。

    深冬的下午,日头在河坝里撤得飞快,一个黑瘦的小点儿也跟着日头,沿着向西的黑鱼河,在荒芜的大地上跑得飞快。那布鞋踏在泥巴上的声音响得出奇,啪嗒啪嗒地回响在河谷里。

    成小冬终于到了老屋,大口地喘着气,突着三排骨头的胸口剧烈起伏,刚好还在夕阳里。但等在门口的不是阿婆,却是三婶。

    “你婆这几天情况还不太好,可能过几天才能回来了。”

    成小冬瞬间被身后黑压压的阴影吞下,夕阳飞速地向前面越去。他感觉自己的脚指头又不见了,和脚板连成了一块硬砖,紧紧地陷在脚下的土坡,动弹不了。

    一天、两天、三天……又过了半个月,阿婆还是没回家。三婶只是说阿婆要好好休养,可能要过了冬才能回黑鱼河来。

    成小冬又一个人睡在夜里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嘀咕,“过了冬、过了冬”。他感觉脑门发热,有点晕,大概是白天衣服穿少了。他想着,过了冬天堂屋的火塘就又烧起来了,烧得人浑身暖烘烘的,连倒春寒也不怕。过了冬天自己脚上这些已经长出水泡的冻疮应该自己就好了,那阿婆也不用烧萝卜了,只要歪在竹椅里打瞌睡就行。“过了冬,过了冬,快过了冬吧”,成小东嘀咕着睡去了,蒙在薄硬的被子里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一口气重,一口气轻。

    天一亮,成小冬下床的时候觉得有点站不稳,但还是摇摇晃晃地去了学校。到了放学的时候,他一步一歇地沿着黑鱼河走着。脚上的冻疮肿成一片,冒出的白色水泡被布鞋磨破,已经不痒了,只是疼。而这深冬大地的明暗交界线又出现了,只是夕阳远远的在成小冬前面,他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往前追,只能在又冷又暗的阴影里向前挪着,踩着硌脚的土疙瘩,身后跟着个淡淡的黑狗似的影子。

    “小冬,你脸怎么这么红,过来,我摸摸看。”

    三婶烫着了手似的,赶紧让他上自家床上躺着,端来热水和药片。成小冬睡了一觉醒来,晃了晃脑袋,已经不晕了,就下床到了三婶家的堂屋。

    堂屋里也有火塘,这时正驾着三角铁,旺旺地烧着一锅水,三婶坐在边上。

    “小冬,快过来烤火,肯定是冻着了才生病的。等着我给你下碗挂面,热乎的汤汤水水一送进肚子里,感冒就好得快啦。”

    蹲在火塘边的成小冬接过三婶手里的瓷碗,细白的面条上撒了几颗嫩葱花,扑扑地冒着热气。热气一下子把小冬的眼泪激了出来,掉进碗里,和面汤混在了一起。他赶紧把脸埋进碗里,拼命吸溜住清亮的鼻涕。

    三婶手上缝着鞋垫,说,“小冬,别太担心阿婆啦。你三叔来电话说,阿婆已经好很多了。”

    这天晚上,他留在了三婶家里,三婶换上了又厚又软的棉被,应该是白天趁着日头晒过,棉花里有太阳的味道。成小冬终于沉沉地睡了一觉,梦里隐约闪过火塘的红光、滚烫的萝卜和在日头下坐在门口等自己的阿婆。

    但第二天在三婶家吃过饭,成小冬还是要回老屋去住,三婶怎么留都不听。只能送他回去,顺便把晒过的厚棉被也带过去。成小冬开了门,屋里冷冷清清,就像从来没住过人。三婶叮嘱了他几句,把棉被交给他后回去了。他抱着棉被站在堂屋前,盯着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的炭灰,默默地想,要是自己不回来,阿婆可能也不回来了,火塘就不会再烧起来了。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三婶带着成小冬把两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三婶看着黑黝黝的成小冬,头发汗涔涔扭成一股一股的,便准备在自己家给他洗个澡,搓干净再换上他婆以前给他做好放着的新布鞋,这样才像个过年的样子。但自家火塘偏偏潮得很,烧不起来还直冒烟。三婶只得带着他回了老屋。而老屋在土坡上,堂屋里不容易受潮,火塘里的炭火用明子(粘了松蜡的木片)一点就能烧得旺旺的。成小冬蹲在火塘边,守着炭火上烧着的热水,眼睛里映着红红的火光,不停跳动着。这是阿婆不在家这段时间,火塘第一次烧起来。

    三婶拿来了自家的大盆和肥皂放在房间里,把盆里放好水,让成小冬脱光了进去。他拧着手站着门后面,一直不动,脸上有点红。三婶也没多说,把门一关,叫他自己好好洗,给背上多打点肥皂。

    成小冬光溜溜地坐在盆里,看着自己脚上的冻疮破了水泡后都已经结痂了。脚好像长大一点,三婶也说自己长高了。他想,等到了春天,自己也应该十岁了,十岁的成小冬就是个大孩子,可以自己烧火塘,放学的时候也能跑得更快一些,在夕阳之前跑回家。

    门外面传来三婶的声音,在喊着什么,成小冬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听。

    “小冬他婆,回来啦!慢点走,别着急!”

    成小冬猛地从水盆里起身,背上还挂着肥皂泡就冲了出去,看见沿着黑鱼河快步走来的阿婆和三叔。阿婆老远就看到了光溜溜地跑出来的成小冬,中气十足地喊:“成小冬,你咋光着腚就出来了,也他娘的不害臊,看我回来收拾你!”

    还是熟悉的骂声,还是健朗的步子,成小冬咧开嘴呆呆地笑了。他听见自己的脚裂开了一条缝,春天从冻疮里,汩汩地涌了出来。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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