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早的记忆是在什么时候?
我最早的记忆是在四岁零一天。我记得,一个男人,或许是我爸爸,或许又不是,送了我一只小白马。为什么是四岁零一天呢,因为我刚吃完了头一天吃剩的生日蛋糕,那个男人就来了。他说,小马会跟我一起长大,等我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骑上它像《西游记》里那样环游世界了。我当时还不知道《西游记》是什么,我只大概知道环游世界是一件最好的事情,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骑上我的马,离开这个奇奇怪怪又疯疯癫癫的女人。
我的妈妈叫“喂”
她叫我宝贝,她让我叫她妈妈,我不,谁会叫一个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女人妈妈呢,她跟我可不太一样。所以我就叫她“喂”,开始她不答应,哭得眼睛红红的,她说我是你妈妈啊。可是我不心软,只叫她“喂”。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得不接受了。
每天早晨她都会把嘴巴涂得红红的,然后中午才回家。她把我锁在家里,她说,宝贝,妈妈出去打坏人了,然后就锁上门走了。我其实知道,她才不是去打什么坏人,谁会让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打坏人呢?我想,她关住我,可能是怕我出去听见别人说她是个奇怪的人。
有一次,我不小心从柜子上摔下来还压碎了玻璃花瓶。我第一次见那么多的血,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怕,我只是咯咯笑着,“喂,我摔下来把你最喜欢的花瓶打碎啦!”她当时还在做饭,她做的饭难吃极了,这一点我以后再说。听到我的声音她飞快地跑来了,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没有穿,松松垮垮地系着个围裙,身上沾满了我最讨厌的洋葱味。她当时就哭了,踉踉跄跄地要抱着我出去。我说,喂,你真小气,不就是一个花瓶吗,怎么这样就哭啦。我抱着桌脚不肯走,她就哭得更厉害了,她肯定以为我要把桌子都毁掉,哭着求我快放开,哭得她的鼻涕都流到嘴巴里了,我就咯咯笑个不停。
这一次,我在医院缝了五针。“喂”看着我的手说,宝贝,医生叔叔说他只给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子画上了这只外星人,这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的标记。我才不相信疯疯癫癫奇奇怪怪的人说的话呢,我知道,那是从我身体里的水养出的小鱼,小鱼现在只长出了骨头,但是它跟我的小白马一样会慢慢长大,长大了之后我们就去环游世界,再也不跟这个奇怪的人说话。
后来“喂”渐渐会带我出去玩了,每次她都小心翼翼尽量带我去人少的地方。我知道,她嘛,胆子比老鼠还小。但是,总是会遇到人的嘛。那天我们就遇到了一个酒鬼,远远地就指着我们说,傻子!“喂”当时就红了眼睛,她瞪了那个酒鬼一眼就想拉着我离开。我挣开她的手跑到酒鬼面前认真地澄清,她是“喂”,不是傻子!周围有几个乘凉的老人,听我这么一说轰地笑了说,看这傻孩子哦。“喂”三步两步跑过来,一把拉住我就走,她说,宝贝你别听他们的。我说,那当然了,你就叫“喂”,疯疯癫癫奇奇怪怪的“喂”,其他的才不是你的名字。
妈妈杀了我的小白马
在我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大声地许下了生日愿望,让我快一点儿到十八岁吧!我已经和这个奇怪的“喂”朝夕相处十年啦,我不想再看着她动不动就红了鼻子眼睛,也不想再吃她做的饭了。她喜欢做带着煳味的土豆丝和加满了洋葱的鸡肉,过去还常常切到手指,直到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做好一两个难吃的菜。我很生气,把菜全都掀翻在地上。“喂”说,对不起宝贝,我以前在家从来没有做过饭。我想了想,也就消气了,谁会让一个奇奇怪怪疯疯癫癫还爱哭鼻子的人做饭呢?
“喂”听了我的生日愿望后笑着问我,宝贝,为什么想快点儿到十八岁呀?我说,我跟小白马说好了,到了十八岁我们就离开这里环游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喂”听了我的话,就又不笑了,眼神开始变得阴狠起来,当然我是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一定有那种阴狠的。
后来一天早上,我发现我的小白马不见了,那个从小陪我长大给我讲故事的小白马不见了,那个要带着我环游世界的小白马不见了,那个从我四岁零一天开始就陪着我的小白马不见了。我哭着找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哭,第一次眼睛红红的鼻子酸酸的像那个胆小鬼“喂”一样,可是小白马终究是不见了。“喂”说,小白马不是被你自己在滑滑梯时弄丢了吗?我不信,我时时带着我的小白马,怎么可能是我丢的呢,我就还是哭。后来见骗不了我,“喂”又说,小白马被孙悟空选上去打妖怪了,以后我再给你买一个。快别哭了,看我给你做了好吃的!那天晚上,她端上来了一碗油汪汪香喷喷的红烧肉。我一口都没有吃,我知道,“喂”杀了我的小白马。她把我的小白马做成了肉吃下肚子了,就因为她不想让我离开她。我可以想象,她掐住了我的小白马的脖子,就像掐死一只蟑螂,然后在案板上,切成一块又一块,就像那只大公鸡一样,天哪,我不敢想了。
十八岁的生日愿望
我生“喂”的气生了很久,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小白马呀。直到有一天我被邻居带到了一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叫医院的地方,“喂”在白色的床上躺着,头发乱蓬蓬的。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坐在床边削苹果,还有一个干瘦的女人叉着腰瞪着我,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跷着二郎腿横眉冷对。“喂”说,宝贝,这个是外婆,这个是舅舅,这个是舅妈。我没有说话,他们也把头扭开了。那个女人说话好像“机关枪”,男人说话像唐老鸭,他们好像在骂“喂”。他们说她不应该管什么先天就有缺陷的孩子,说她自己毁了自己。最后,他们生气地往外走,说她要是再不听劝,下一次就算是她病死也不管她。胆小鬼“喂”这次被骂居然没有哭,只是招了招手让我过去,问我饿不饿。我小声说饿,那个老太太从兜里掏出几颗奶糖给我。我接过糖问她,“喂”怎么了?老太太叹口气,你就叫她一声妈妈吧。外面“机关枪”再次喊起来了:“妈!你再不走待会是想走路回去啊!”老太太的眼睛变得红红的,把削好的苹果给了我一半,给了病床上的“喂”一半,两步一回头地走了,还偷偷给“喂”手里塞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钱。
我问“喂”:“他们说的拖累你的人是不是我?”她笑了:“不是呀,你觉得是你吗?”我仔细地想了想,那肯定不是啊,就又问,喂,你以前是什么样子。“喂”说,我以前啊跟你一样,是个犟脾气但是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什么叫犟脾气,但是我知道被爱着是好的,“喂”以前也跟我一样,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我现在已经吃了第十七个生日蛋糕啦,明天就是第十八个了,我已经想好了,丢下“喂”一个人怪可怜的,等到明天,我还是带上“喂”和我的小鱼一起去环游世界好了。我的妈妈杀了我的小白马,但是,我现在不怪她,毕竟,她现在又是一个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小姑娘了,就跟她遇见我之前一样。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爱她的人有几个,但是,至少算我一个吧。
责任编辑:龚蓉梅
华中师范大学学生 汪怡君(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