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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0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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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小说)

黄河科技学院学生 刘炎欣(19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11月03日   01 版)

    

    炕上坐着的,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地上趴着的,是不满两岁的稚子,一老一小,大眼瞪着小眼。稚子手中捏着的,是几根花白的胡须,嘻嘻哈哈玩得开心,老人虽然呲牙咧嘴的叫疼,却还是慈祥地笑了起来,伸手抱起地上的孙儿,用满脸的胡须挠得孩子“咯咯”直笑。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着精光,老当益壮。老人用双手禁锢着孩子,稚子挣扎着想要逃出老人的怀抱,拉扯之下,弄疼了稚子,奶声奶气哇哇啼哭起来,惹得院中的奶奶直呼“心肝宝贝”,抱起哭闹的孙儿,不住地诱哄,终是止住了哭声。老人看着孩子安然熟睡在奶奶怀里,略微不满,赌气似的拉起被子睡觉。

    老人孩子,老人孩子。那年,他七十八岁,她两岁。

    

    院子里,一群大人围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在人群围出的小圈中,女孩儿背诵着幼儿园学到的古诗,引得围观者一阵阵喝彩。那个女孩,是家人期盼的大学生,是他们寄予厚望,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小鬼儿”,也是他最小的孙女。

    老人坐在炕上喝茶,眼神眺望着窗户外开得姹紫嫣红的花儿。女孩儿看到爷爷发呆,偷偷从椅子爬上了炕,一把揪住老人垂到胸前的大白胡子,语气中满是得逞后的开心:“爷爷,爷爷,我要吃茶里泡的桂圆!”听到孩子稚嫩的呼唤声,老人笑得满脸皱纹都堆在了一起,笑骂“碎(方言:小)贼娃子!”但还是从茶里捞出一颗桂圆,小心翼翼地剥开喂到女孩儿嘴里。看女孩吃好后,才从衣兜里掏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了那时候被同辈人称为“百宝箱”的小箱子,从里面找出他为女孩儿藏下的糖果等各种零食,还不时嘱咐女孩偷偷地吃,别让哥哥姐姐看到。纸终究包不住火,爷爷的这点儿偏心,在女孩儿同辈中终究传开了,只是幺子本就受尽宠爱,爷爷的偏心就那样明明显显地摆着,也无人多说,藏于女孩儿的纯真笑颜中。

    那年啊,她五岁,他八十一岁。

    

    夏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总感觉将要发生些什么。女孩儿在床上翻来覆去,拉着爸爸的衣袖,喃喃道:“爸,我怕。”

    爸爸正准备转身安慰女儿,电话铃声划破了寂夜,随着几声“嗯嗯”的回答,爸爸迅速翻身下床,抚慰好在雷声中惴惴不安的女儿,开车连夜赶回了老家。

    第二天,有人说“昨夜雨那么大,肯定是有好人过世了。好人过世了,连老天爷都会哭的。”她将信将疑,当天中午,妈妈告诉她,大妈去世了。大妈是好人,是村里人叫的“阿情嫂”。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经历死别,下葬那天,所有人都跪下啼哭,只有她,懵懂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爷爷玩心大发,用手指蘸着唾沫在她的脸蛋上抹了两道“泪痕”。兀自感到不舒服,顺手就用衣袖擦去,头枕在爷爷腿上“咯吱咯吱”地笑着。爷爷终是无奈摇头。

    不知死别,何谈泪流?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显得那样草率,来不及学会什么便擦肩而过。

    那一年,她八岁,他八十四岁。

    四

    依旧是炕上,老人还坐在五年前的那个小方桌上喝茶,一切似乎和从前没有变化,只是老人的胡子仅有当年的一半长了。女孩儿还是偷偷进了屋,如今,她爬上炕头已经不需要椅子了,故技重施地拉住老人的胡子,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老人依旧疼得直呼,笑骂“碎贼娃子,你来干啥来的!”女孩儿依偎在老人的怀里,用脸轻轻碰爷爷的胡子,然后自己乐得直笑。老人用手掰开桌上自家烙的馍馍,剥开花生仁,夹在馍馍里塞到女孩儿嘴里。奶奶在一旁看着爷孙俩,不甘示弱地也去剥花生仁喂孙女,两老一小,好不乐哉。

    那天临行前,老人从他的“百宝箱”中掏出一包压碎了的馓子,硬塞到女孩儿手里。那是龙山镇的哥哥一个多月前带来的,带着那包馓子,只觉千斤重。

    那一年,她十岁,他八十六岁。

    

    岁月的流转,于她刚上初中时又带走了她的亲人——二姑姑。那天,正是元旦。

    我是那个长大了的小女孩儿。

    爷爷,已然老了。“谁?谁死了?”爷爷这句话已经问了三遍,依旧在问,大家终不忍一再重复,默然不应,爷爷又开始喋喋不休地骂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满嘴脏话。我们以为,爷爷真的没听清,那天晚上,爷爷啜泣说着,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他说啊,“我这个老不死的都还没死哩么,你咋来嘛,咋着就过世了!我就把外杀了……”后面的话再听不清,我也不知道那个“外”是谁,那些话,也只有我细细听了,于旁人,也只道是爷爷的梦话呢喃。自此事后,爷爷好像变了一个人,再无安宁之日。

    那个暑假,我回老家住,爷爷与我的二爸闹起了矛盾,爷爷拿着剪刀就向二爸的手扎去,霎时,鲜血四溅,吓到我和哥哥姐姐,我们拼尽全力拉开了二人。那日之后,爸爸与大伯几经商量,要接爷爷去城里住。爷爷不愿离开那个自小长大的院落,却拗不过爸爸大伯二人,离开了家乡。

    那年,我十二岁,他八十八岁。

    

    爷爷的身体似乎更硬朗了,偶尔也会自己一个人下楼走走,与奶奶一起晒晒太阳。临近过年,爷爷说什么也不在县城待了,在家中发脾气要见我爸,让我爸送他回老家。

    离过年还有七天了,爸爸终于得了闲,送爷爷奶奶踏上了回乡的路程。坐在老家的那个土炕上,那个用了十几年的小方桌旁,爷爷美滋滋地喝着茶,给我们讲着他当年迎娶奶奶的故事。如今人生迟暮,想起那些往事,爷爷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由于开心,今年过来不怎么吃肉的爷爷竟破天荒要酒要肉。

    待要归家时,已经夕阳渐沉。临行前,我像往常一样去和爷爷道别。爷爷坐在炕头,两眼呆愣无神,糙如树皮的手拉着我:“碎贼娃子,你留哈(方言,下)陪我嘛,你爷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爷爷的语气中多少带着恳求,她看着爷爷如今稀疏的胡须,眼睛酸涩:“爷,我回恰(方言,去),我还要写作业哩,我和我爸初六就接你来了,你别心急的。”终于不回头地离去,我料想可能是爷爷年纪大了,胡说一通罢了。若早知后来……

    那天,奶奶站在路口送我和爸爸回家,夕阳在地平线上沉浮,落日的余晖将奶奶柱杖的背影拉长,那一刻,我的心中莫名慌乱,因为感触,回家还在QQ上发了一条“说说”:“柱杖日暮独倚,儿孙自远去。凭夕阳,烧残烛,满鬓银丝昭孤老,欲望亲不待。”

    谁承想?不曾料到!

    

    那日,是大年初三。下午六时左右,我和姐姐刚从外面回来。寒风刺骨,刮得脸生疼,衣物上带的寒气还未完全散去,电话便来了,那个晴天霹雳来了!爷爷,不行了。

    犹记得当时混乱一片,犹记得爸爸不顾一切冲出去的背影,犹记得我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的爷爷,那天天嚷着要杀人的老头儿走了;那个在我回家总是一脸“嫌弃”笑骂“把你个碎贼娃子,来干啥来的!”的老头儿走了;那个十天前还与我谈笑风生的老头儿再也醒不过来了。本该开心啊,那个“害人不浅”的爷爷安详的离世,只是为何,我的心一阵阵抽痛。那个晚上,至今回忆不起如何度过。

    初四一大早,我和妈妈带着爷爷的遗像踏上了回老家的路,我们回去的时候,灵堂已经摆好了,遗体就停放在灵堂之后。寒冬腊月,温度格外冰凉,我向来胆子不大,那天却丝毫不怕。寿衣是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备好的,颜色暗淡,好像爷爷的眼睛,暗淡再无光彩。望着老人安详的“睡颜”,我不禁泪湿衣襟。素衣丧服,奶奶和几个姑姑跪坐在爷爷的遗体一旁,哭得已经抽了气,生怕在这种日子再出万一,我迅速将奶奶扶到了偏房。爷爷子女多,年龄差距大,导致我们家辈分很乱,和我同辈的多已经成家立业在外地,仅有一个未成婚的哥哥和我两人,人手紧缺,忙忙乱乱一天,倒将悲伤冲淡了些许。

    人闲了下来,才发现精神已然临近崩溃,我向来要强,不肯轻易在人前落泪,只当让人误会没心没肺。将自己捂在被子里,默默流泪。想起了十日前的话,爷爷恐是察觉到了什么。想起他临走时的不舍,不承想,那一别,竟是永诀。想起那天的字字句句,不觉间已泪如雨下。一曲长歌送九天,一念成灰悔终身。

    终是没有完成爷爷的愿望,终是让他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爷爷走时,身旁仅奶奶一人,而当天,大姑姑来看爷爷。她对我说,那天,爷爷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我的名字,还几次三番说“碎贼娃子咋没来,我把捏(方言:他)骂了,捏不看我来了。”

    爷爷走的第三天,大雪封山,逼退了许多想来祭奠他的人,我想起大妈去世时有人说的“好人去世了,连老天爷都哭。”爷爷是好人吧,他一生走南闯北,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帮过,救过许多人。他的一生,八个儿女,二十一个孙子,重孙便已不计,四世同堂,承欢膝下。

    他享年九十一岁,而那年,我十四岁。

    

    家乡民俗,我们要么在下葬当天奔丧,要么就得守过第六天,爸爸妈妈赶着上班,我们终于在爷爷头七的前一天赶回了家。那时,忙于中考,爷爷的“七纸”我是一次也没有烧过,愧疚在心。

    天气也渐渐凉了,又到了中秋节。我和爸爸抽空回家祭奠爷爷。望着灵堂遗像上笑靥如花的爷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跪在地上忏悔,爷爷,错过了的,我没有珍惜的,孙儿这一辈子也忘不掉了,无论当初怎样,无论对错,这终将是我一辈子的悔。可是爷爷,你也失信了啊,你说等我考高中,看我上大学,将来给你买好吃的孝敬你,可是为什么在我距中考还有一百余天的时候你就等不了了,你就不辞而别?不!你没有不辞而别,你告别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爷爷,上年中秋,你说你要吃我带来的月饼,今年我带来了,你在哪儿?

    爷爷啊,我是你捧在手心里十五年的孙儿,是你最宠的孙儿,爷爷,我真的后悔,没有见你最后一面。

    天堂路漫漫,孙儿祝您辛福安康。只是爷爷,您走了,我又该如何依托?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的爷爷,我想你了。

    

    窗外的风飒飒,距写这篇文又两年过去了,五十天后,我将走进高考考场,爷爷,您看得到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望着天,想让眼泪倒流回去,我说过,要坚强的!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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