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九岁。
那是个放忙假的日子,芒种已过三天,天不亮“算黄算割”(四声杜鹃)就开始聒噪,中午的太阳,是一条吐信子的蛇,可俺家的麦子还没黄透。急得爹一锅儿接着一锅儿在炕沿掸烟锅。
今年麦客都走了一大半了。眼看阴坡里这六亩六还得几天光景,要是没了麦客,咳!这可咋办?
我才怂管这些呢!只要放假,书包随便一甩,尽是个耍。
爹背搭着手,趿拉着那双烂了脚后跟的老布鞋,肯定又去看麦了。
对,趁爹不在,练一下车子。
说这车子,其实还是俺屋最值钱的家当。俺爹总是说一句话:谁都甭弹嫌这老火棍,好歹也是你爷当年给咱分下的不动产。
我偷偷摸摸地扭了锁,提了门槛,这梨木门槛又厚又重不说,还裂了七条缝老扎手。对,我低着头数了一遍,没错,是七条。
老火棍在东窑的拐窑里面,我为了把这个老伙计搬弄出来,先是点洋蜡的时候把指甲烧了,又接着把俺爹刚浇过烧酒的旱烟捆子碾了。
简直是出师不利。
死拉硬拽,总算把这货从门槛底下拖了出来。
后轮链条掉了,抹了一手黑油。怂管,先靠在麦秸堆跟前蹬上去再说。
碌碡就在麦场中央放着,像八老爷打瞌睡的样子。还有我家那头皮包骨头的牛,正吐着涎丸在枣树底下睡觉。
我像一阵旋旋风,嗖地就蹿了出去,手把在手里摇晃得像只拨浪鼓。只听“啪”的一声,人连车子一起就滚到了电杆旁边。
起来,再来。发射,成功。一路向北。
牛娃扛着连枷对着我吼:怂娃,急着给你舅报丧去呀!
我才不管他吼得难听不难听哩,我只管脚蹬,手把,左一扭,右一扭地从孙二家那个大长坡“嗖”的一声,飞了下去。
耳边起了风,确实像一窝蜂在耳边聒。眼睛里没看见路,倒是乜到了孙二家后院墙角那只红塑料尿盆。
再往北就到了官司现场,我架在老火棍上,右脚蹬的是扭曲了的前轮轮胎,可左脚已经塞进了刘三老婆的怀里。刘三老婆那根枣木拐棍,从后轮底下压了过去,折成了两半。
这下闯祸了。
刘三老婆一个人住在老窑,五个儿子早都搬到公路边分门另过了,很少有人管她。
“唉……不得活咧,唉……阎王爷叫我商量事哩!”刘三老婆痛苦地呻吟着。
我慌忙把车子往后一扯,摔在一旁。“扑踏”一声就软在了老婆旁边,我明显感觉到那只塞在老婆怀里的脚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个间隙,牛娃扛着连枷走了过来。
“出事了,忙活咧。”牛娃学着一部刑侦片的片头曲吼叫着。
刘三老婆那五个娃,大怪,二怪,三怪,四怪,碎怪,不知道啥时就把我和刘三老婆围了,就这么盯盯地围着我,眼里射出的火,像五条毒蛇的信子。还是孙二婆娘过来才一把把刘三老婆抱进了自己怀里。
就在我眼泪鼻涕像狼嚎的时候,俺爹挽着裤腿,搂圆膀子,把那只烂了脚后跟的鞋子,像给牛扣牛笼嘴一样扣在了我的腮帮子上。
再后边的事儿我就记不清了,肯定是横在老火棍的后座被牛娃扶着头搬回去的。
这场官司一直持续到那年腊月二十三。这大半年时间,俺爹每天都要骑上老火棍往返旮旯村两趟,提回二斤牛奶送到刘三老婆的炕沿。
毕竟,俺爹赔给刘三老婆那一千五百元,是俺爹卖了整整半年的甑糕攒下的血汗钱。
这一千五百元,最大面值是两块的。一块甑糕五毛钱,我在算术本上列了个除法的式子,1500÷0.5=3000(块)。
刘三老婆每次在我爸放牛奶的时候只唠叨一句话:诚娃,你比俺那几个吸血鬼强。
这是那年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晚上,我和俺爹摆香案的时候,俺爹对我说的。
责任编辑:龚蓉梅
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