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夏,老城田野
童年的记忆是夏日的倾盆大雨,是冬日的午后阳光,是外婆家门前绿油油的田野,是庭院里慵懒地趴在地上的小黄狗,是竹屉上的麻叶果,是瓷碗里的芝麻团子……
外婆家门前有一大片田野,一年四季都不曾空闲,在城市化加速发展的进程中,外婆家门前的空地却在顽强地抵抗着周围不断开发的楼盘,和日益弥漫的工业化气息,因此,我才得以享受大自然对我幼年时代的温存,以及扑面而来的绿色与清新。
那年盛夏,菜田里簇满了各色的蔬果眼前被绿色覆盖,使我感到舒适与宁静,让我躁动的心灵得到舒缓。田垄边还有一条水沟,水并不那么清澈,但因水的流动,依然带来了生机与灵动。
透过漂浮着绿萍和土渣的水面,我望见我的眼睛,浑圆,清晰;望见我的面颊,浑黄,紧致,那是一个孩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地,静下心来,审视自己。脑中万千思绪飘过,却一个也没拽住,年少心事,不就是无事么,体悟生命,享受风吹过的畅爽。
出生时外婆种下的柚子树,在夏季聚满了知了,我们那儿,喜欢捉知了烤来吃,经油锅热炒后的知了,外焦里嫩,撒上胡椒粉与盐巴,咸香酥脆,口感极佳。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我有了小灰的陪伴,它是一条小小的狗,总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在它面前奔跑撒欢。平滑的气流,在夏日的高温中汩汩穿行,透过耳膜,扑向全身。起球的棉布衫,变得黏糊糊,湿漉漉,在小灰面前,我好像更像一个孩子,没有课业负担,没有父母争吵,没有社交困扰,没有格格不入,没有刻意媚俗。它总是陪伴着我,无声地付出,它可以满足我黏人的拥抱,我也从不嫌弃它时常满身的污渍。饭桌旁,它坐在我脚边,等待我即将吃完肉的排骨,我们默契地心照不宣,有时我也会瞒着外婆挑几块肉给它吃,对家境并不好的我来说,几块肉已经是我能给它的极限了。
每年入秋之前,外婆都会做出大量的“茄子干”,我们家习惯吃辣,茄子干里会放很多辣椒,又辣又香,辣香夹杂着糯米香,十分诱人。
为了看狗吃辣的样子,我把骨头和茄子干粘在一起扔给小灰,幸灾乐祸地蹲在一旁看着。它伸长着鼻子用力嗅着,愣了好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吃,倏地抬头,定定地看着我,我立即投向一个肯定的眼神,它便安心地咀嚼起来。“噗呲”一声,小灰剧烈地咳起嗽来,我大笑着,闹归闹,还是起身装了一盆水,凑到它身旁,想让它的舌头散散热。
那年夏天,我沉浸在夏日的喜悦之中,有狗的陪伴,有表哥的嬉闹,有一整片田野的守护,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远山和炊烟,狗和田野,我沉睡一夏天。
2014年夏,果喜桥
整个暑期,南方这个不知名的小县城,异常地闷热。
太阳毒辣地炙烤着路面以及上面匆匆而过的行人,毫不留情。刚刚铺就的柏油马路上,热浪一阵一阵地翻涌。路边的香樟,叶片蔫蔫地耷拉着,粗榧在树下杂乱地蜷缩着身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过是又一个夏天罢了,暑期的补课是免不了的。
中午放学,我骑上电动车,在烈日下疾驰,经过韬奋大桥,又横穿中州,骑过果喜大桥,在十字路口等了17秒左右的红绿灯,又绕过深深浅浅,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回到外婆家。推车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汗水湿透了我的T恤,我捋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黏糊糊的老漆木桌边,外婆宽宽的背影在上下颠簸的铁锅前显得格外敦实,呛鼻的白烟顺着锅边上蹿,我的鼻头开始发酸。
我坐定,扯着嗓子喊道:“外婆,我回来了,什么时候呷饭(赣东北方言,吃饭)?”
夏日的蝉鸣聒噪,外婆家门前的柚子树上,好似有着成千上万的知了,我们这叫它们“嘛叶嘁嘁”,声音大得振天。而我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外婆压根没听见。
声音终于停止了,外婆端着菜说道:“小灰没了,误吃了老鼠药,没救回来……”
如此平静的语气,我却听出了哀伤。
后来,我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无非就是不停地质问和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生命会如此轻易地消逝,好像到最后的最后我也没有找到答案,就像某个夜里突然地惊醒,害怕身边的人终将先自己而去一样。
那年的夏天很热,其实一直都很热,热到整片田野都在融化,外婆的麻叶果变得软趴趴,所有的景色都在褪色,夏日的声音变得庞杂和悲戚。
我的耳朵开始耳鸣,各种声音涌入,好像在向我寻求答案……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天,外婆拼尽了全力只为挽回小灰的生命,当年的小县城并没有所谓的宠物医院,老人家只能用土方法给小灰不断地灌肥皂水,尽力地安抚它的情绪。最后的结果,早已注定,它在痛苦中死去,只留下一声呜咽。
2018年夏,翰林书苑
高二的一个雨夜。
南境的夏夜,如果拥有一场雨,那一定是极为闷热的一场暴雨。
晚自习,教室里。我靠在窗边,听着窗外电闪雷鸣,看着不远处雨幕夹杂着夏风将桂花树吹得东倒西歪,我的心很不平静,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但却找不到原因。
晚上10点半,晚自习结束。我在翰林书苑躲雨,二姨红着眼来接我,她躲闪着,开口道:“你妈出车祸了,好像比较严重,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那一瞬间,我突然变得无措,像一个失去灵魂的躯体,先前的异常好像都得到了解释,啊,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我心口的那块压抑已久的异物,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呕出来了。才发现,原来意外和死亡与自己相隔如此近。
那一晚的夏雨,让整个县城变得丝毫不近人情,黑沉沉的天,无处躲藏的雨水,仿佛要将人们吞没。
因为第二天的课业,我被家人阻止前往医院。那一夜,我淌着泪,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了那个夏天。
一个月后,母亲出院,带着满脸的伤疤和幽怨的眼神。我静静地想,或许时间会修复着一切的创伤,骨肉会重新缝合,皮肤会渐渐换新,就像那片已经遗失了的夏日田野,会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蓊郁一生。
南方的夏燥来了,猝不及防。
又到了吃麻叶果的时候,外婆将花费一个下午时间采摘的新鲜艾叶和麻叶蒸熟,加入糯米粉和调料,包入调制好的萝卜丝和肉馅,在竹屉里蒸上几十分钟,口感软糯的“麻叶果”就做好了。
我端着碗,看着热气腾腾的麻叶果,氤氲的水汽,在眼前撒野。
恍然间,我穿过那片曾经的田野,拨开身前飘浮的孤梦,捕捉到了那一丝久违的微光。
2020年夏,定福庄
生活在继续。
责任编辑:龚蓉梅
中国传媒大学学生 桂曼轩(19岁)